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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上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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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天气状况非常好,天空几乎一丝云都没有。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射在海面上。这一片深蓝色的辽阔海域波光粼粼,宛如海底隐藏着无数的珍宝,可以任君采撷。可惜的是,无论朝什么方向看过去,都是完全一样的风景。初看时令人兴奋、雀跃,可时间一长,会让人产生视觉疲劳,仿佛这个世界永远是这样,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药不是脸色惨白地扶着船舷边的栏杆,身子随着船身轻轻摇摆。我从他身后走过来,递去一瓶水和一粒晕船药,拍拍他的肩膀。药不是一言不发地把药接过去,和水吞下。昨天晚上这条船摇晃得很厉害,他是吐得最惨的一个。

    “实在撑不住就先回舱室吧,躺着能感觉好点。”我说。药不是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你怎么不晕船?以前出过海?”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脑袋,说我这是天赋异禀。这我可是一点没吹牛,从小我就不怕摇摆和旋转,能自己原地转上二三十圈,然后走路还是一条直线。若不是家里出了变故,我的体质够格去当飞行员。

    听到这话,药不是“哼”了一声,努力抿住嘴唇,估计胃里又开始翻腾。

    “你从前出过海没有?”我问。

    “没有。我一直尽量避免坐船,尤其是海船。我总觉得一到海上,就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控制,是好是坏,听天由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药不是试图解释自己的窘态。

    归根到底,还是这家伙的控制欲太强了,难怪高兴受不了他。我反问道:“那你这次干吗勉强跟过来?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我总有种直觉,福公号不只与你们许家有关系,跟我们药家也有牵连。那条沉船,隐藏的不只是历史,我必须得在场。”

    “是啊,现在老朝奉的势力风雨飘摇,福公号恐怕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拿到那十件柴瓷,老朝奉还有机会号令群雄,若再失手,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搞定福公号,回去之后就可以直接把老朝奉揪出来!”

    我信心十足地说道。话音刚落,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轻吹,把海面吹起一片片白色褶皱,有如野马在原野上奔驰时飘起的鬃毛。只有在这个时候,大海才会变得生动起来。我把胳膊搭在栏杆上,身体朝前弯去,和他并肩而立。我们俩就这么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海平线。碧蓝的天空和深蓝海面在那里交汇,我们的目的地,应该就在那条线上的某一个点。

    我们的船是两天前出海的。这是一条船龄超过二十五年的老船,隶属于交通运输部上海打捞局。本来刘局与黄克武想调配一艘五千吨级的拖轮,但有关部门认为现阶段资料太少,水文不明,派遣大船有点浪费,最后只批了这么一条又老又小的船。

    这条船的编号是打捞08号,吨位只有一千吨,巡航航速二十节,最高航速二十五节。它的分类属于海事打捞船,但并不具备打捞功能,因为没有大型起吊设备,只在舰尾设置了一个抓斗。潜水配套设备在船上有那么几套,但不能进行水下电焊和水下切割作业。船上最值钱的一台设备,是瑞典产的海底主动声呐探测仪,用来搜寻沉船残骸。

    换句话说,这次出海,我们只能进行沉船的定位和船内打捞工作,想把福公号整体捞起来,是绝无可能的。对此我挺无奈,不过这已是在仓促时间内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日本人的考察船也已出海,再拖延下去就会被他们捷足先登。

    打捞08号从上海出发,船上除了船员之外,还有我、药不是、方震、沈云琛和戴海燕,再就是一位水下考古专业的教授,叫林川,以及一名专业的潜水员。

    方震能同行,让我安心不少。不知道这家伙的具体职务是什么,但他总是能充当各种协调员的角色,下到绍兴公安局,上到交通部和海军,没有他不能协调的部门。这次出海他能跟来,代表了有关部门的某种意志,至于是和什么有关的部门、哪种意志,我就真不知道了。

    戴海燕是当初我答应好了的,不过沈云琛居然也跟来了,倒真出乎我的意料。海上条件艰苦,我本来不赞同老太太亲自舟车劳顿,沈云琛却笑眯眯地打开一个紫檀色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摞木板。这摞木板都是乌木制成,一套十二份。

    我还没说什么呢,旁边的戴海燕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呀,牵星板!”我这才知道,这就是古人用来牵星定位的牵星板。

    她淘来的这一套板子品相保存十分完好,上面的望准、分度、刻字都清晰得很,板子上下都留有一处微微凹下去的痕迹,这是测量时牵线留下的压痕。背面写着“大清雍正年制”以及“泉州”等字样,一看便知是雍正年间闽商的用具。

    清代海禁严格,顺治、康熙两朝均实行南洋禁海令,片帆不准入海。到了雍正一朝,才废除此令,开放四个通商口岸,远洋贸易有了一个小小的回升,可到了乾隆登基,又彻底闭关,一闭就闭到了鸦片战争。这套牵星板,应该就是雍正废除南洋禁海令后,闽商为出海所制,十分有意义,它象征着中国古代最后一次拥抱海洋。

    这套板子的价值,可不简单。它一整套均由乌木制成,打磨得光滑如镜,表皮呈黄褐色,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乌木又叫阴沉木,其实是木材在特定环境下碳化如石了。乌木材质紧实坚硬,不惧海风侵蚀,是充当航海仪器最好的材料。古董行有句话:“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可见其珍贵。这套乌木牵星板大小有十二块,可真是下了血本——不过话说回来,大洋风险重重,谁也不会在导航仪器上省钱。

    清代航海技术衰退很厉害,到了近代,西方仪器纷纷进入中国。牵星技术逐渐失传,这牵星板流传下来的很少,在市面上十分罕见。也只有沈云琛这种青字门大佬,精通木器,才有门路弄来这么一套东西。

    打捞08号上有现代导航设备,比牵星板要精确得多。不过毕竟坐标以古法写就,若能以古板作为验证,会更加准确。这可真是一份大礼。

    我向沈云琛道谢,她笑道:“佛头案、《清明上河图》,两件大事我都没帮上你什么忙,这次若再没什么表示,以后真没脸去见刘老爷子了。”说到这里她眼珠一转,兴致更加高涨,“再说这沉船藏宝,是多好的话题啊。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连胜七场,全国人民都开始学下围棋。倘若这次咱们满载而归,说不定全国人民都开始玩古董了呢。到时候咱们也拍部惊险电影,学《少林寺》,给中华鉴古学会宣传宣传,对发展将会是极大促进。”

    我一阵苦笑,三言两语,这老太太又转到商业运作上去了,怪不得她非要跟来,原来真正的用意在这儿呢。

    这套板子我还没焐热乎,立刻被戴海燕给收走了,她说难得有实物,可以借机研究一下用法。这姑娘上船以后,一直没怎么和人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舱室内,要么就是独自站在船头,高举着板子不知在鼓捣什么。大家开始觉得奇怪,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如果我是一男的,你们就见怪不怪了对吧?”戴海燕有一次问我。我连忙说:“怎么会?”戴海燕耸耸肩:“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好像科研工作必须是男性干才正常似的。”

    她指的是林川教授。林川教授是专门研究水下考古的,按照规定,这次出海考察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队。虽然这船上五脉的人不少,但说起水下考古,人家才是专家。

    林川教授跟黄克武很熟,这次也是受其所托,当然他自己也十分感兴趣。要知道,沉船里藏的可是柴窑瓷器,而且有十件!“柴窑”这两个字,玩古董无论谁听了,都会为之疯狂。

    林川教授是苏州人,长得有点像老太太,慈眉善目,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不凑近不大容易能听到。但他的资历可不浅,六十年代开始就研究水下考古,是国内少数几个懂行的,先后对十几条古沉船进行探索打捞,经验丰富。

    “小许,你知道吗?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还没被发现的古沉船,至少有三百万条。这是个什么概念?人类有明确历史记载才五千年,等于每年要沉没六百艘,平均一天两艘,跟下饺子差不多了。光咱们的沿海和东南亚地区,中国沉船少说就有三千多条。这是何其丰富的一个宝藏库。如果不好好搞,可就全让外国人把便宜占去了。”

    林川教授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连串数字,特别认真。我国的水下考古长期不受重视,想必他也是寂寞太久,这回难得有人愿意出资出海考察,老头可高兴了。我挺喜欢他这个人,感觉是那种单纯的学人,没什么心机。

    同船的还有一名潜水员,是林教授的老搭档,负责对沉船进行海底勘察。他叫钟山,沉默寡言,跟我没啥话题可聊,但据林教授说,他的技术没的挑,经验丰富,考察沉船是个极其危险的活儿,非他莫属。

    这是我们这次考察的全部班底,说实话,薄弱了点。不过这已经是在有限时间内能争取到的最多资源了。

    我们这条船从上海出发,一直向着东南方向前进。我们的目标,在两百多海里之外的广袤东海之中。为了防止老旧轮机出问题,打捞08号的航速并不快。船长告诉我们,抵达预定海域大约要花两天的时间。

    五件万历人物青花罐提供的坐标是这样的:“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华盖星一指平水,西边看狮子星一指半。”戴海燕给我解释过,鸡笼是基隆,甲卯指东北方,六更是十二个小时。当北辰、华盖、狮子三星与海平面的夹角分别是十一指、一指和一指半时,所在之处就是沉船之地。剩下的,就是三角函数和现代经纬度的换算了。

    虽然少掉了一个坐标,戴海燕还是推算出了一个大概范围。福公号沉船地点的大概位置,是在北纬25度44分,东经123度28分,没法更详细了。戴海燕告诉我,可能沉船的海域非常宽广,粗略估计得有七万平方公里。这么一条小船开过去,只能一点一点搜。

    更麻烦的是,这片海域紧邻敏感地区,因此当初主管部门批准时也很犹豫,对我们的行动限制很多。比如这次出海,名义上是由中华鉴古学会出钱,雇佣打捞船进行考察作业,是私人商业活动,不是官方行为。而且不允许我们靠近邻近海域的任何岛屿,以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这个季节,东海相对风平浪静,一路上没什么风险,就是太阳有点晒。白天我们大部分人都躲在舱室里,只有太阳快落山才上去拍几张照片。晚上的星空很漂亮,可惜船长禁止乱跑,这条船吨位小,风浪稍微大一点就摇晃得很厉害,一下子晃进海里可不得了。只有戴海燕这种胆大的家伙,才会偷偷跑出来,因为她说想用牵星板测量,必须得是星空之夜。结果她一不留神,被缆绳绊倒差点跌下船去,幸亏被路过的药不是给救了。

    当时药不是还在晕船,在狭窄的舱室里实在喘不过来气,就跑来甲板透气。正看到戴海燕跌倒,赶紧伸手拽了一把,这才避免了我军先折一员大将的悲剧。然后俩人拿着牵星板,研究了大半夜,一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才各自回去休息。

    药不是对戴海燕挺欣赏,跟我说这是个讲道理的姑娘。言外之意,他之前碰到的,都是不讲道理的。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打趣说:“你看上人家了?”药不是沉思片刻,一歪头:“确实很合适。”然后,就没下文了。

    打捞08号在东海顺顺当当走了一天半,即将抵达预定海域时,戴海燕和林教授召集了所有人,开了一个会,拟定搜寻方案。

    林教授主持会议,一开始他就猛打预防针:“锁定沉船位置,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海底坡度、洋流、气候、地质变动,都有可能让沉船位置发生变化。有的时候,沉船移动十几海里都有可能。那个牵星术坐标,只是标明福公号在当时的沉没位置,从明代到现在有几百年了,这条船目前跑去什么地方,可就不好说了,戴小姐划定的那个七万平方米的海域,只能说存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面面相觑,才知道把整件事想简单了。我原本以为跟陆地上似的,拿着宝藏图总能找到。林教授正色道:“甚至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整条船的保存条件不好,木制零件被海水腐蚀、糟朽,然后漂散,最终整条船彻底消失。你们得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那您估计这次的成功几率高吗?”我问了一个有点傻的问题。

    林教授看了我一眼:“这一带的海底水文资料,我国非常缺乏,只知道属于大陆架的延伸部分,水深不超过100米,海底相对比较平缓,找到沉船概率不低。不过附近是冲绳海槽,如果沉船移动去了那边,甚至跌入槽底,那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看了一眼我们,注意到我们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满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诸位都是五脉的人才,不过水下考古你们可不熟。我捞起过十几条船,可一大半是江河和浅海码头沉船,真正捞起来的远洋沉船凤毛麟角。我必须讲清楚,这是一个非常容易有挫折感的行业,成功率非常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失望和失落中度过。你们如果抱的期待太大,恐怕结局会不尽如人意。”

    沈云琛看看我们这些年轻人,清了清嗓子:“林教授,您说得对。咱们把事儿做到最好,至于成不成的,就交给老天爷吧。”她到底老辣,两句话就把沉闷的场面给接住了:“您说说接下来具体要做什么吧。”

    林教授道:“这条船上带了一台海底旁侧拖曳声呐,可以扫描海底的地形特征。我们先从小戴划定的那一片海域开始,把它划分为网格,标上号码,然后逐格扫描。这台机器侧扫覆盖宽度两百米,能识别一米五幅度的变化,所以如果地形特征有突然的起伏,那便可能是残骸——当然,也可能是丘陵或沟槽。”

    “听起来还挺简单的嘛。”我评价道。

    “技术上没那么复杂,只是单调枯燥罢了。”林教授看了我一眼,“扫描的时候,这条船必须以三节的速度,沿网格直线前进。声呐仪每工作五小时,就要关机充电三小时。你算算看,若扫完这七万平方公里,需要多少时间。”

    我心算了一下,心里一阵咋舌。这次出海,五脉不可能无限资助,预算有限。目前的投资,刚刚够维持把这七万平方米扫一遍的时间。换句话说,中间不能有变故,机器不能坏,风暴不能来,稍微有点耽搁,就扫不全整个海域。

    日本人肯定比我们有钱,坚持的时间更久。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担心。

    声呐在工作时,会把实时信号回馈到监控仪上,这需要随时有人在旁边看着才行。不过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一个人可扛不住,所以必须得轮流值班。接下来林教授安排了监控声呐屏幕的班次,除了船员之外都得来,然后他讲了一些海底地形探查原理和地形识别入门,开机演示了几次,我们轮流上前操作。

    “福公号已经在水里泡了几百年,姿态和解体程度如何,我们并不清楚;是否处于复杂地形,周围环境是否形成干扰,我们也不清楚。就算机器扫到福公号,反馈回来的信号也可能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你们千万不可大意,屏幕前一两秒的走神,就有可能错失良机,再不能挽回。”

    听了林教授的话,我们都收敛起轻视之心,拿出鉴定古董的认真劲儿来学习。

    说实话,我原本以为这搜寻沉船跟电影一样,主角只要拿到藏宝图,可以直接过去捞起就是,真是想简单了。听林教授这一番讲解,才知道实际操作是多么枯燥而艰苦。

    培训持续了半天时间,所有人都上机操作了几次。林教授还把声呐放入海中,实战了一次,对着起伏的信号进行讲解,告诉我们分别可能代表什么地形。在随后的考核中,表现最优的居然是戴海燕,大概女生比较细心吧。我、方震和沈云琛成绩中等,奉陪末座的居然是药不是。林教授笑着说,看这个得有点想象力,海底情况千变万化,光靠手册上的波形对比可不成。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药不是这个优等生露出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

    差不多太阳快落山之时,船长打来电话,林教授在电话里嗯嗯了几声,眉头忽然一挑,略带惊讶。他放下电话,对舱内所有人说:“我们在二十分钟内就会进入搜寻海域。不过在数海里之外,雷达发现有另外一条船。”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面色严峻。这里离正常航线很远,不可能是无关船只。我们赶紧冲到甲板上,想亲眼看看。

    此时夕阳半落,海面浮着一层阴郁的酡红。我们顾不得欣赏美景,都望着远处的天边的一个小黑点。随着时间推移,小黑点越来越大,变成一条大船。有经验的船员告诉我们,那条船的吨位在一千五百吨以上,从船形判断也是打捞船,甲板很宽,很可能配备吊杆、绞车及大型起吊设备——总之一句话,比我们这条小破船的战斗力可强太多了。

    那条船也是冲着这边开来,速度还很快。在太阳彻底沉入海平线之前,我们已经能看清它流线型的乳白轮廓,以及船上飘扬的一面日本国旗。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东北亚史地研究所的打捞船,他们跟我们是同一目的,想不到居然也是同时到达。我看着那庞大的舰首,心想药不然、柳成绦他们说不定就在上头,老朝奉说不定也在。大家都冲着福公号来,谁都不会罢手。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之后,对面船只的信号灯闪了几下。船员说在航线上,两船相遇都会简单地做一下交流,避免事故。不过在这片海域,恐怕是示警挑衅的意味多一点。那几下信号灯的意思是,这里靠近日本专属经济区,要求我们尽快离开。

    我闻言十分生气,用力拍了拍栏杆:“他们凭什么要求我们离开?”沈云琛劝我道:“你在这里生气,对面也看不到。他们就是讨讨口头便宜,还真能把咱们怎么着了吗?”

    药不是倒有些忧心:“万一他们召唤日方的警备巡逻船呢?”

    方震开口——自从上船后他很少开口——道:“放心好了,他们虚张声势而已,绝不敢召唤日本警备巡逻船。在这片海域如果起了纷争,按照规定所有涉事船只都必须离开。我相信他们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多这么一个货在旁边,总觉得不爽啊!”

    方震慢条斯理道:“也有别的办法。到了夜里,我们乘救生艇摸过去,把船上的人都给端了。”他的语气里杀气满满。饶是我满怀敌意,也被这个建议给吓着了。我们是考古船,又不是海盗,用不着做到这地步吧。

    我赶紧摆了摆手,然后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我才发现,方震并不是认真的。这家伙开起玩笑来,也是一本正经。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稍微活跃了点,可大家的心情还是沉甸甸的。无论如何,我们两条船同时出现在这片海域,竞争会变得激烈,日本人不会让我们舒舒服服地找到福公号的。他们的船无论吨位还是搜寻技术,恐怕都在我们之上。

    这一场仗,不好打。

    唯独林教授站在甲板上,背着手,眯眼远望,神态并未露出多少惊慌。打捞08号正在以灯光回应,大概意思是这里是中国专属经济区,请对方尽快离开云云。信号发完之后,对方船只不再有回应。

    谁也没吓走谁,接下来就是海底见真章了。

    林教授看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招呼我们返回舱室,然后鼓励众人道:“搜寻方案不变,大家不要被外部因素干扰。在探摸古沉船这块领域,技术和运气的因素各占一半——咱们技术落后,运气可未必。”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科学,但大家都发出轻轻的笑声。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好奇地问道:“之前也应该有过类似的事吧?几方人一起找同一条船。像这种情况,到底所有权该怎么划分?谁捞到算谁的吗?”

    “这是个好问题。”林教授说,“沉船文物的归属权问题,相当复杂。沉船原主人、打捞公司或个人、文物原产地、船籍所在国、距离水域最近的所在国,都有权主张归属。不过现在的通行惯例,和小许你说的一样,谁捞到算谁的。”

    林教授举了一个例子。一九一二年,著名的“泰坦尼克号”在大西洋国际水域沉船。然后到了一九八五年,美国人罗伯特?巴拉德终于成功发现这条船的沉没处。当时引起很大争议,英国人认为泰坦尼克号船籍属于白星公司,所以沉船应该归英国;美国则坚持说发现者是美国人,归属权应该是美国;加拿大认为沉没水域毗邻加拿大海洋经济区,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就连泰坦尼克号沉没前途经的法国和爱尔兰,都有主张。结果在混乱的归属权争吵中,打捞公司各行其是,纷纷赶来打捞,甚至屡起冲突,最后各国不得不坐下来谈判……

    跟泰坦尼克号比起来,我们和日本人围绕福公号的争夺,根本不算什么。药不是忽然问:“这些打捞公司在冲突中都用了哪些招数?”

    林教授道:“打捞船是非军事交通工具,武装冲突是不会,最多是对对方进行通信误导、利用洋流使坏什么的,严重的还会使用船体冲撞——不过那就涉嫌刑事犯罪了,要上海事法庭的。”药不是点点头,似乎在默默思考,又道:“其实在发现泰坦尼克号前一年,还有一件对咱们中国触动很大的事。”

    1984年,一个叫迈克尔?哈彻的英国人,用了三个月时间,在香港西南海域探摸到了一条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这条船沉没于一七五二年,迈克尔?哈彻在一本古航海日志里找到它的记录,便偷偷前来探索。他没有整体打捞,而是分多次潜水,从里面弄出了十五万件瓷器、一百多块金锭。后来这些东西全都放到嘉士德去拍卖,卖了两千多万美元,全都落入迈克尔?哈彻的囊中。

    林教授拍着大腿叹息道:“如果我们能够早点重视,这些就不会流失到国外去。国家才开始重视水下考古与打捞这块。可惜需要补的课太多,得一步一步来。”

    说到这里,他扫了我们一眼:“诸位都是古董行当的人,有自己的规矩。不过我先提醒一声。这次是我带队,是正规的考古行动。捞出来的东西,可是要收归国有的。”

    我点点头,我的目的不在于此,对柴瓷并无觊觎之心,博物馆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这次上船的人各有动机和理由,但为了发财的,一个都没有。

    既然日本人的船也已经到了,我们决定抓紧时间。最近天气都特别好,这个声呐探测又与光线无关,于是当天连夜就开始启动搜寻工作,我们轮流监控。

    监控信号确实是个极其枯燥的事,屏幕上就是小亮点和线段,千篇一律,你又不敢松懈精神。一个小时,漫长得好似一天似的。不过林教授比我们还辛苦,我们都是生手,经常发现一些奇异信号,生怕错过,总把他叫起来确认。一夜下来,他几乎没怎么睡。

    我原来还抱有一丝丝侥幸,说不定我们第一脚踏下去,就能找到福公号。事实证明,这种买彩票还债的行为,成功概率实在太低了,我也只好耐心地一格格扫去。

    那条日本考察船,用的方式和我们差不多。在初期的两天,我们两条船一个从东边扫,一个从西边扫,两边相距不远,但不会主动靠近,互不相扰。不过我在白天,看到过对面船上光亮一闪。毫无疑问,对方在用望远镜朝这边观察——他们一直没有放松过对我们的监视。

    我把这事报告给林教授,他呵呵一笑。到了第三天,打捞08号行进扫描的节奏忽然变了,会不定时地放缓船速,掉头兜个圈子,甚至有时还要彻底停船,安排抓斗下去挖海泥。

    我有点迷惑,停船的地方,海底明明没什么异常,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

    林教授道:“我来问你,如果你是搜寻船的指挥官,当同一片海域有竞争对手存在时,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对方比我们先找到沉船地点。”

    “还有呢?”

    “我们找到了沉船地点,但被对方发现了。”我有点明白他的思路了。海面上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遮掩,而沉船定位需要长时间抛锚停泊,动作明显。只要一方发现了沉船地点,另外一方立刻就会知道,彼此之间是透明的。

    “这和打仗是一个道理。我得及时看穿敌人的意图,还得隐藏好自己的意图。如果你发现了沉船地点,会怎么办?”林教授循循善诱。

    “装作没发现,记录下位置,晚上再来作业。”

    “再进一步想想。”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我会时不时地停一下船,让对方不知道哪次停泊是真的有发现。把树叶隐藏在树林里。”

    林教授笑着点点头:“没错,反正瞒不住,索性多告诉你一点,增加干扰项。”

    要不怎么说天下事理皆通呢。古董行当里,也有类似做法。在关中地区,大墓比较多,一两天根本盗不完。盗墓贼怕引来同行觊觎,往往同时打三到四个盗洞,其中只有一个是真的,能通往地宫。这所谓“狡兔三窟,一枝独秀”。

    林教授道:“对我们来说,随停随走,随心所欲,成本不高。但对日本人来说,我们每一次停船减速,都有可能发现沉船迹象。他们必须做记录,然后找机会在夜间验证。就算明知我们在放烟雾弹,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其中一个是真的呢?这么一折腾,会让他们耗费更多燃油和补给,缩短续航时间。”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用心,我暗暗赞叹,这两船隔空斗法的门道儿,可真多。

    “不过……日本人也会采取同样的策略啊,那我们怎么应对?”

    林教授一挥手:“不用去管他们,我们按照既定方案,踏踏实实地去找。”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大腿,叹息道,“我们的船小,续航力差,正面对决根本玩不起,所以不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说白了,我们是穷人,对方是富人。富人陪穷人过几天,不影响家境,穷人陪富人过一天,只怕就倾家荡产了。所以这个策略看似高明,实则是无奈之举。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条船隔空斗法,像两辆犁地的拖拉机一样,在这片海域来回穿梭,留下长长的尾迹。这样的明争暗斗持续了五天、十天、十五天,搜索范围逐渐扩大,我们发现了好几处可疑的海底凸起,可惜很快证明不是礁石就是小山包。日本人也没什么收获——至少在我们看来是没有,因为他们一次起吊都没启动过。

    小时候看童话和小说,想象海里多么丰富多彩,有美人鱼有海盗,有八爪海怪有海底宫殿,可现实大海上的生活,却很容易让人厌倦。外面的景色永远都是那样,就连日本人的船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再没有之前看到那么兴奋。有的时候,我甚至想还不如来一场暴风雨,换换口味。

    比无聊更难受的是居住环境。这条船上没有空调,白天舱室热得好似蒸笼,几乎待不住人。淡水有限,只够日常饮用,洗澡什么的不可能,最多是拿毛巾擦擦身体。男性还好,可苦了两位女性,尤其是戴海燕,她特别爱干净,在海上无法洗澡,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戴海燕到底是生物学博士,她弄了个简易的海水净化器,结构极简单:就是一个铝锅,上面罩起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中间用小棍撑起来跟帐篷似的,旁边开了一个小口,用一个凹槽引到杯子里。锅里放满海水,放在甲板上暴晒。海水蒸发,遇到塑料膜会冷凝成淡水,顺着膜壁留到下面凹槽收集器。

    这种淡水产量不高,也不能直接饮用,但擦擦身体没问题,聊胜于无。

    沈云琛沈老太太表现得特别淡定,穿着永远一丝不苟。按她自己的话说,心静自然凉,你们年轻人受不了,是因为心事太杂。尽管她这么说,我还是偷偷跟船长和林教授打了招呼,一旦老人家出现什么不好的征兆,立刻返航。

    至于药不是,他每天不值班的时候,都抱着一本航海记录研究,还自己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干什么。不过我没问,问了也白问,时机不到他根本不会说。方震在不值班声呐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长室,不知道在干吗。

    我没什么人能说话,于是跟那位叫钟山的潜水员慢慢熟络起来。他是海军退役的,当过蛙人,作风和在部队一样严谨,每天都会把潜水设备检修一遍。我主动过去攀谈,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对本专业却表现得很热忱,一谈到潜水就滔滔不绝。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

    我百无聊赖,问他能不能教我潜水。钟山答应得很痛快,给我讲解了一些潜水的基本常识。在停船做例行检修时,他还会带我入水体验一小会儿。这里的浅层海水极为清澈,炽热的阳光透射下来,周遭纤毫毕现,我在水中自由地挥动四肢,浮上潜下,整个人如同在天空飞翔。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运动。

    另外我也从钟山那里得知一个秘密:方震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人,居然不会游泳,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难怪他不爱来甲板上溜达。

    这也算是乏味海上唯一的一点乐趣了吧……

    到了第二十五天,平淡至极的搜寻工作出现了一丝转机。

    那一天的下午一点,阳光正盛,我们都被晒得昏昏欲睡。方震在屏幕上监控到一个凸起。这个凸起只有五十厘米高,按说不算显著特征,但方震往回查了一下,发现之前也出现过完全一样的凸起,一共四次,间隔时间都一样。他赶紧叫来林教授,林教授研判说这些凸起的间隔如此有规律,很有可能是一个人造的物体。

    一听到这个消息,船上士气大振,纷纷聚拢过来。林教授立刻命令打捞08号倒车,返回到刚才的位置,再探了一次。要知道,海底沟壑纵横,地形不比陆地简单多少,一次平扫未必能摸清所有细节。

    第二次监测结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样。林教授沉吟片刻,让钟山准备下潜,作进一步探摸。

    钟山随时处于可工作状态,他穿好装备后,“扑通”一声,消失在水中。我们在船上焦虑地等着,约莫过了30分钟,钟山返回水面,报告说在海底看到了一段狭长的黑色物体,目测是船只的木质船舷碎片,长约三到四米,他一个人没法搬上来。好消息是周围很平坦,没有复杂地形,容易实施抓捞。

    打捞08号启动了深水抓斗,钢缆发出巨大的摩擦声,方头方脑的抓斗像一头怪兽钻入水下,在钟山的指挥下缓缓落到指定位置头顶。它张开钢质大口,用力深入泥土中,把海底搅得黄烟四起,在经历了十几次淘挖后,终于把一条黑色物件拖上了甲板。

    清水冲干净之后,我们凑成一圈,发现这是一根颜色发黑的长条木板,上面爬满了藤壶和贝壳,怪异嶙峋,早看不出漆色。方震发现的连续四个凸起的信号,其实是板上竖向钉着的几排凸条。它残缺不全,但勉强还保留着一个曲面轮廓,林教授认为这很可能是船舷外凸的一部分,叫作护浪。这种护浪是可拆卸的,风浪大时,会用它来临时增高船舷,防止甲板进水,风平浪静后再拆除。

    虽然不确知这条护浪板是否属于福公号,但至少证明这附近应该有一条沉船。很可能在船只倾覆时它从船舷脱落下来,漂开了一段距离。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异常高兴。我担忧地看了一眼远处的日本船,问林教授,日本人肯定会看到我们的动作,如果他们也凑过来,该怎么办?

    林教授笑道:“这些天来,我们停船的次数有几十次,动用抓斗和潜水员也有十几次。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他们暂时还分不清我们这次是虚晃一枪还是真有发现,不会轻易过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

    林教授在海图上画了一个圈:“以这个沉落点为中心,沉船应该就在这一个范围内。接下来的搜索重点,将以这个圆圈为主——当然,改动航线的幅度不要太大,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海上寻宝,真是一件枯燥而烧脑子的事,必须得不停地互相琢磨,猜对方的心思。

    有了护浪板的发现,一度沉寂下去的信心,终于又有所回升。接下来的几天里,打捞08号不动声色地偏离既定路线,围着沉落点转悠。日本人毫无觉察,依然远远地按自己的节奏搜寻着。可惜我们的好运气暂时被用光了,连续三天一无所获,动用了几次抓斗,但只抓出来一大堆水草和贝壳。

    这也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毕竟这是木制护浪,在沉入海底之前有可能漂出去几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

    到了第三天,药不是忽然找到我,召集所有人开了个会,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可能上当了。”

    他忽然这么说,让我们为之一愣。药不是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画了一页规整的坐标格,用红蓝两色铅笔分别标记了长短线段,冷不丁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

    药不是说,他一直在做日本船的搜寻航线记录,在笔记本上,三个格子彼此相邻,左右两个格子用蓝笔勾了一根实线,分别写着14、15,中间格子勾着虚线。药不是解释说,14和15是指开始搜寻起第14日白天和15日白天,实线代表日本船的白昼航迹,虚线代表了夜晚航迹。因为夜晚无法观测,只靠船载雷达追踪,所以用虚线表示。

    这不是标准的网格记录法,是药不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虽然不规范,但很清晰。林教授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赞。

    这一段记录显示,我们发现护浪板的那一个区域,日本船恰好于第14日和第15日经过其两侧邻近区域,换句话说,他们有极大可能在夜间经过该沉落区。可这个区域只有十五平方公里,根本用不了一夜时间就能穿过去。唯一的解释是,日本船于14日晚进入过该网格,在这里停泊了整整一夜,15日清晨才离开。

    药不是看向钟山:“我记得您说过,这块残骸的周围很平坦,方便打捞?”钟山回答:“是的,那一带没有很大的沟槽,也没有礁石,地势高低不超过五度。护浪板显得鹤立鸡群,特别明显。”

    药不是点点头,重新看向众人:“我不懂技术,但以日本人的搜寻实力,海底这么明显的凸起,怎么可能停留了一夜也没发现?但次日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反而大摇大摆离开,让我们来捡这个便宜。这实在是很可疑。”

    “也许是他们怕我们发现,所以故意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沈云琛猜测。

    “那它至少也该在附近绕圈,伺机接近才对——就像我们做的那样。”药不是又指向记录本,“接下来的几天,日本船的航向一直偏向东北,与这里呈对角,一点都没表现出留恋的模样。”

    戴海燕突然插嘴道:“这块护浪板是鱼饵?”

    药不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他们俩思维跳跃得有点快,我和其他人没跟上。药不是看了我一眼,语气略带怜悯:“日本人应该是在第14日晚赶到那个区域,把护浪板投入海底,还选了一个最容易被我们发现的地方——因为是夜里,所以这一系列入水操作不必担心被发现——然后扬长而去。也就是说,护浪板是他们投下的鱼饵,用来把我们拖在无用水域。”

    方震反问道:“他们怎么会算准我们一定会去那里?”药不是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都是网格式搜索,我们可以推测出他们的航迹规律,他们同样也能掌握我们的。日本人选择第14日夜晚干这件事,显然是通过之前13天的观察,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规律。”

    会议室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如果药不是和戴海燕的猜测是对的,那意味着我们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林教授没有轻易表态,提议再去看看那块板子。

    我们连忙赶到库房,那块板子就躺在地上。林教授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阵,颓然坐在地上,一声长叹:“你说得对,我大意了。”

    这块护浪板上附着了大量的藤壶,密密麻麻的十分瘆人。林教授点着其中一块道:“你们看,这种藤壶表面有灰紫色细纵条纹,翼部很薄,呈铅紫色,而且顶缘倾斜,这种叫作西沙藤壶,是热带海域特有的品种。东海海域应该以鹅颈藤壶或白脊藤壶为主。”

    他不必往下说了,大家都能听明白。在东海沉没的海船残骸,怎么也不可能附着南海的藤壶。这应该是某条东南亚沉船的残骸碎片,被日本人投下海底冒充福公号残骸。反正都是海水浸泡几百年的木料,不送进实验室根本分辨不出来。

    再往深里想,日本人显然在出海前就准备好这个计划了,真可谓是深谋远虑。我甚至怀疑这主意是老朝奉出的,那家伙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们都被他耍了。

    这个计划太毒辣了,也太精密了,几乎是卡着打捞08号的补给来策划的。若不是药不是及时发现,我们恐怕会在这附近浪费掉大量时间和燃料,最后不得不提前返航。

    不,不是恐怕,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相当严重了。林教授去跟船长交谈过,回来以后脸色有些严峻:“按照目前的燃料存量,我们已经没办法覆盖整个海域,最多完成75%,就得返航。而且刚才气象部门发出警告,接下来的一周内,这一带海域可能会遭遇风暴,我们的续航能力会进一步缩短。”

    会议室里充斥着压抑的郁闷,每个人脸色都不太好。日本人只用了一条破木板,就打折了我们的一条腿。

    林教授自责地说这都怪他,没有仔细研究那块板子,就武断地下了结论,犯了学术大忌。沈云琛安慰林教授几句,对大家说:“你们也别太过沮丧,搜寻沉船是件极困难的事,日本人这次也未必能如愿。大不了咱们再来。”

    这话是没错,可未免消极了点,完全要听天由命,拼运气和命数。

    我把药不是的笔记本拿过去,低头仔细看,努力从中间看出一些端倪来。可那里面的线段构成太杂乱了,看了一会儿就眼花缭乱。大家又讨论了一阵,还是毫无办法。林教授说今天太晚了,别耽误睡觉。留下值班的人,其他人早点休息。

    我在狭小的舱室里横竖睡不着,濒临失败的沮丧,充塞在我的胸口。这次行动,难道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我不甘心,可这不是在古董铺子里,是在海上,我所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

    想了太久,胸口实在憋闷。我从铺位上起来,想站到甲板上去透透气。此时凌晨两点多,声呐正在进行充电,因此打捞08号下锚停住,整条船在海浪的推动上微微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

    此时四周极黑极静,只有阵阵海浪声在低声咆哮。黑夜的大海是最可怕的景象,它如同一座流动的无尽深渊,随时唤起人类对黑暗所能达到的恐惧顶峰。带着腥味的风吹过来,像怪物靠近的鼻息。好在今夜天气晴好,天空星斗璀璨,让人不至于完全被黑暗所控制。

    借着桅杆上的大灯,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船头,定睛一看,居然是戴海燕。

    她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短裤,左手向前举起一块乌木牵星板,手臂平伸,右手扯着一根从牵星板上缘斜下来的丝线,整个人对准了星空的某一点。这个姿势我见过很多次了,而当年郑和大概就是用这个方式来测定方位:牵星板是直角边,左手手臂是底边,丝线是斜边,构成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左手手臂和丝线的夹角,就是目标星和海平面的角度。

    她就这么认真地观测着星空,瘦小的身躯一点都不摇晃。那姿势,活像一个向天神祈祷的古代女祭司,用神秘的手势和上天沟通着。

    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等她观测完,才开口询问她在干吗。戴海燕一边往本子上记录,一边回答说:“我想要再验证一下这个坐标,看是否足够准确。之前毕竟是模拟,沈奶奶送的这副牵星板,品相很好,可以实地测一下。”

    “没用的。”我摇摇头,“现代仪器都做不到的定位,别说这些古代的粗糙器具了。”

    “我同意你的观点,现在科技的进步,不是古代所能比拟的。”戴海燕扶了扶眼镜,“但这不代表,眼下牵星板没有用武之地。”

    我心中一喜,连忙请教。戴海燕道:“刚才开完会,我回去想了想。药不是以画线的方式记录搜索航迹,这给了我一个启发。我发现我们进入了一个误区。目前我们计算出的方位,都是从那四句话里推断出来的。如果对那四句话的理解不准确,从根儿上就错了,那接下来的推算再精密,也是南辕北辙。”

    “你是说我们的解读不对?”

    戴海燕把牵星板收好,朝船舷里侧靠了靠,反问道:“我在想一个问题。你家的祖先许信在这里击沉了福公号,把坐标封入五个青花罐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希望后人有机会返回此地,拿到沉没的宝藏吧!”

    “那何必分成五部分?写在一起不好吗?”

    面对这个质问,我哑口无言。

    “许信把它分成五份,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许这四个坐标和那一个失落的坐标,构成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

    戴海燕索性摊开一张地图,拿起笔来:“比如说吧,有ABCDE五个点,我们可以根据距离关系,找出这五个点之间的中点——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把这五个点连接起来,这样就成了一个折线段。”

    戴海燕的话,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戴海燕表示说她会坚持观测几天,把所有的数据搜集全了,应该会有收获。反正按照现有的搜索方式,成功率已经低到不像话,不如挑战一下新理论。

    “你是怎么想到的?”我大为赞叹。

    “是药不是跟我说的。”

    “他还懂这个?”

    “他不懂,不过他说,天下万物百科,都逃不开逻辑二字,道理总归是一样的。”戴海燕仰起头,看向星空,“这个人挺有意思,我很喜欢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有点尴尬。我呵呵干笑一声,说你还挺直接的嘛。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既然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

    “呃……我是觉得那家伙有点不开窍,未必能有回应你的心意啊。”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吓得差点从船上掉下去,这什么时候的事?

    “一天前,他正坐在瞭望塔里,一边拿望远镜望着那条日本船,一边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记录。我去给他送饭,看到那一笔一画非常有规律,很好奇。于是他给我讲解了他自己发明的记录法,我们一起研究了一下,发现了日方船只的诡异行踪。他是个聪明人,完全跟得上我的思路。”

    “所以你们俩才在会上一唱一和……”我挠挠头。原来还真有因为“智慧”这个原因而走到一起的情侣啊。

    “也不完全是。”戴海燕背靠船舱,线条分明的脸庞难得显出一丝欣赏,“上船之前,咱们不是有一个碰头会吗?他听说我是博士时,第一个反应是目露赞许。”

    “哎?”

    “许愿,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你的反应是什么吗?”戴海燕看向我,我有点尴尬地表示想不起来了。戴海燕说,“是惊讶。你的潜意识里认为,女人不能读博士,何况还是生物专业。其他人的反应,也都差不多。只有药不是,最自然的反应是赞许,因为他知道博士学位要付出的是智慧和努力,跟性别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戴海燕忽然伸直手臂,轻轻地喊了一声:“龙船过境!”

    我急忙朝船外去看,我们面前浮现出一番奇景。在十几公里开外的海域边缘,不知何时升起来一条长长的光带,星星点点的淡蓝色光芒不算耀眼,但在漆黑的海面上绝对醒目。这些光点若是单看,有点像坟堆附近的阴森磷火,可当它们汇聚成光带行于海面时,却变得气势恢宏,如同无数艘巨大的宝船高悬灯笼,从容不迫地纵队前行。似有漫天星斗,倒映在海面,有淡淡的雾霭漂浮其间,给光带增添了几许神秘庄严的气氛。

    原本寂寞而狰狞的夜海,陡然变成了神仙出游的仪仗。

    “这是什么?”我被眼前的景色完全震慑住了。

    戴海燕道:“海洋里有很多发光的浮游生物,白天躲在海底深处,晚上浮到水面上觅食。为了方便寻找食物和求偶,它们进化出了生物的荧光。当气候和环境适合的情况下,大批浮游生物群聚在一起,就会出现刚才那一番景色。”

    “我听你刚才说,什么龙船过境?”

    “哦,这是福建一带的民俗传说。传说郑和七次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但这个任务一直没完成,于是郑和就留下一只舰队,继续寻找建文帝。几百年来,人化魂,船化灰,但依然忠诚地执行着郑和的命令,在东海、南海一带游弋。渔民们尊郑和为龙王,把这只舰队称为龙王过境。凡是能看见龙船过境的,一定会有大丰收。因此渔民们都视其为海洋保护神。”

    “这是个好兆头哇。”

    “这和迷信无关,是有科学依据的。这些浮游生物只能随洋流移动,当两处洋流相遇时大量聚集,一定可以捕捉到逐食而来的大型鱼群。所以很多著名渔场,都是在洋流交汇之处。”

    我无视她科学上的解说,有点迷醉地望着远处的龙船。脑海里,把那些光点聚合想象成巨大的宝船,舰首是威猛的辟水金睛兽,上面是高耸的桅杆,船舷两侧是坚毅忠诚的水手和犀利的护卫,还依稀能看到一位明朝将军迎风而立,背后一面大纛猎猎飘扬。慢慢地,我似乎能看清那明将的脸,虽然陌生却无比亲切,与许信好生相似……

    我忽然听到一声小小的惊呼,转过脸去,发现戴海燕的脸上,满是惊喜。我连忙朝龙船看去,发现并没有特别异常的变化,她看到了什么?

    可惜戴海燕并没回答我,她飞快地跑下甲板,钻进自己的舱室里,砰地把门关上。我苦笑着摇摇头,只得也返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搜寻活动被暂停了,打捞08号停留在原地,这样可以最大限度节约燃料,直到有了新计划再说。龙船过境的事,我谁也没说。说实话,这个挺幼稚的,我担心说出来会被大家嘲笑,还是把它当成一个藏在心里的小秘密吧。

    不过我一看见药不是,就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家伙性格那么别扭,却挺有女人缘。前有高兴,后有戴海燕。高兴不适合他,戴海燕跟他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药不是见我眼神诡异地盯着他,莫名其妙,又不好放下身段来问我,只得讪讪走开。

    打捞08号很快再度启动,这次不再围着沉落点转圈了,而是朝着一个方向以最经济的航速航行。这是应戴海燕的要求。

    每天晚上,戴海燕都站在船头,一直在观测星空。幸亏连续三天,天气都特别好,可以让她尽情观测。可惜船上没有计算机,很多数据只能用手去算,药不是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帮忙。

    这回连其他人也都看出端倪来了,沈云琛乐呵呵地跟我说,这回药家总算有后了。嘿,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老太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到了第四天,夜空终于被云彩遮住了,风也大了起来。船长发出警告,说很快就会遭遇风暴。戴海燕把大家召集到会议室来,把一张大大的海图挂在墙上。

    她什么开场白都没有,上来就说:“我们之前认为,那五句话,是同一个点的五个坐标。但是在实际测量中,我发现没办法找到一个点,能同时对上这五个坐标,总会存在这样或那样的误差。我本以为是古人测量工具不够精确,后来才知道,我们进入一个误区。这五句话,其实是五个点。星辰夹角,指引的是通向下一个点的方向——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

    戴海燕知道光说理论,会让人迷惑。她拿起笔来,在海图上点了四个点,然后按照测算过的星辰夹角,标记方向,用线段彼此相连。当这四个点都连接起来之后,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条折线段,而是一个不太规则的漩涡,但能看得出从最外围慢慢向内圈旋转的走向,不过因为缺失了第五个坐标,所以漩涡的中间是空白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找的,难道不是一个沉船的地点吗?”沈云琛皱着眉头问。

    图上这一条漩涡,如果是在陆地上,可以理解为一条特别的通道。可海上一马平川,海水流动,特意标记出一条路径来有什么意义吗?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过前两天我看到龙船过境,终于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径,那就是洋流!”

    我听到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丝恍然大悟的惊异。原来她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大海并非静止不动,根据风向、海水密度差、地转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挡效应,海水会沿一定路径大规模流动,轻易不会改变。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岛寒流、西风漂流等著名大流,几乎可以当成是海上高速公路来看。龙船过境,可以说是洋流产生的效应之一。

    戴海燕继续说道:“我们所处的位置,位于东海大陆架边缘,距离冲绳海槽非常近。冲绳海槽是一个琉球海沟扩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处有2716米。槽内的水文环境极其复杂,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响,形成了很复杂的小洋流系统。所以许信标记出的这个路线,应该是其中一条洋流。只要船只进入这条洋流,这可以顺流而去,达到真正的沉船地点。”

    “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车?只有去特定站点,才能乘上正确的车,前往目的地?”我问。

    “就是这个意思。古人的船动力不足,导航技术不精密,依靠洋流前进,是最省力同时也最准确的选择。”戴海燕看了眼药不是,后者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她说得很好。

    这一番分析,如拨云见雾,前方的路线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长和大副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他们支持戴海燕的判断。目前打捞08号的燃料已经接近返航线,大范围探摸已不现实,事实上,戴海燕画出的漩涡图,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不过船长也警告说,风暴距离这里很近了,必须要抓紧时间。

    事不宜迟,打捞08号很快便再度启动,声呐被回收维护,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高速朝着规划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船开快了有风,我觉得不如从前燥热了。看着舷窗外飞溅起的水花,我感觉正在逐渐接近真相。

    这时舱室外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药不是或者钟山,一抬头,却发现是方震推门入内。这可真出乎我意料,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家伙怎么想起来找人聊天了?

    方震还是那一副淡定神情,小心地把舱门关闭。我问他有什么事,方震忽然问我:“你开过枪没有?”

    “嗯?没有。”我有点莫名其妙。方震递给我一把黑乎乎的手枪,什么型号我说不上来,保养得很好,还带着枪油的味道。我大吃一惊,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达上看到一条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围,信号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船员们以为是过路的,都没注意。但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老朝奉的手段,会只是扔木板而已吗?”

    他提到“老朝奉”这三个字时,一丝控制不住的杀意从木然的外壳缝隙中流泻出来。我忽然意识到,那天他说要乘夜潜入日本船上摆平所有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刘一鸣的去世,对他的影响果然很大。

    方震发现我在观察他,很快敛起情绪,把枪递给我:“暂时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起来,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过我得给你留一把枪,有备无患,希望没机会用到。”我战战兢兢地接过去,方震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操作知识。

    “你和刘老爷子怎么认识的?”我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方震看了我一眼,说:“对越自卫反击战,他救过我们一个连的命。”

    咦?一个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么能在越南救下一个连的解放军?我猜这应该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惜方震并不打算详细讲讲。他教会我用枪,就起身离开了,临出门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去,我会说给你听。”

    这话……听起来可真有点不吉利啊,尤其是从方震口里说出来。这个老江湖都对未来这么没信心?我把枪藏到枕头底下,心里忐忑不安,比这条船还颠簸。

    打捞08号寻找洋流费了一番手脚,经过几次周折,戴海燕总算锁定了正确的洋流位置。打捞08号关闭了发动机,任由洋流推动着船体缓缓前行,速度居然还不怎么慢。

    我们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会议室里,通过舷窗观察外面。此时的海面已不复之前的平静如绸,浪花此起彼伏,发出阵阵咆哮,不时扑过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捞08号东倒西歪,但大体仍朝着一个方向运动。

    “这里的洋流推动力很强,下方海底一定有强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画出的漩涡图没错,我怀疑在中心会有一条落差极大的盘形海沟或断崖,冷暖洋流在这里交汇起落,形成一个漩涡。”林教授略带忧虑地说,“就算我们发现沉船位置,下潜打捞也将变得十分困难。”

    沈云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个可能性:“许信当年击沉福公号,可没去海底探摸过。他给的坐标,只是沉船地点,船沉下去什么样,可不知道。万一福公号沉下去,就直接掉进海沟,咱们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耸耸肩:“那样也不错,至少不会被老朝奉得手了。”这时钟山插嘴道:“以我的经验,只要残骸不是落在断崖下,就还有机会。”

    药不是脸色苍白地斜靠在角落里,晕船药只能勉强抵消掉颠簸。戴海燕很想在旁边照顾他,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她必须盯着海图。所以只有沈云琛帮忙照顾。

    这时船长打来一个电话:“右舷方向发现那条日本人的船,也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我们都是一惊。日本人怎么也跟来了?他们成功骗了我们之后,不是赶去对角海域探摸了吗?难道我们的行踪露出破绽,被他们看穿了端倪?

    “确认吗?”方震问。

    “确认,肯定是跟着咱们来的,连停机入流的时机都差不多。现在距离咱们大概是两海里。”

    不知道日本人是跟踪我们,还是他们自己想明白了坐标的真实含义。原本单独探险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破坏掉了。这些家伙真是附骨之疽,怎么都摆脱不了。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幸亏我们先走一步,稍微占据了一点优势。

    此时天色也开始慢慢阴郁起来,大块大块的云彩把阳光挡住,只留下一道金边,很快连金边也看不到了。湛蓝色的海水颜色逐渐变成灰蓝,浑浊不堪,远方一层层的浪墙推锋而进。在遥远的天边,令人不安的黑色如洇入宣纸的墨滴,正朝这边扩散而来。

    即使是在晴天,这样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心生动摇。壮观的海洋巨变,让两条千吨级的船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两条船为了捕捉洋流,都把发动机给关掉了,完全随浪漂动。如同两个绝望的登山运动员,一前一后,忽高忽低,仿佛在攀登一座座流动的大山。

    在雷达屏幕上,航迹虽然杂乱无章,但已经形成了内弯的曲线,看来已经进入正确的洋流通道。戴海燕手持计时器,随时盯着海图。每经过一个坐标,她就会命令船长朝特定方位发动引擎,强行突破洋流,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之前说过,跟随洋流就像乘公共汽车。每条洋流,都是一路公共汽车,许信的坐标,其实等于是标记出了换乘站。乘客必须在特定的地点,换乘另外一条洋流,才能朝正确方向前进。

    于是打捞08号就在各条海流之间不断跳跃,而日本人的考察船则紧随其后。现在的态势,颇和当年许信追击鱼朝奉的福公号相似。我猜当初两条船进入这个洋流循环,也是稀里糊涂歪打误撞,那年头,可没有大功率发动机,帆船想要在两条海流之间切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种疯狂的大洋漂流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船体持续剧烈颠簸,而海洋的威势有增无减。我们都已经有点承受不了,药不是更是和死了差不多,瘫软在角落里。这时戴海燕忽然把笔一扔,说我们已经越过了第四个坐标,剩下的,就只能靠猜了!

    在她身前的海图上,蓝色航迹的标记已经和红色线完全吻合,伸向漩涡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们掌握了完整的五个坐标,就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直扑沉船地点。可惜先人许信,只能帮我们到这一步。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找了。

    大海咆哮着,撕咬着,用一只巨手拽着打捞08号往前走。打捞08号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船体都开始微微颤抖。它奋力在海流中挣扎。发动机赋予的强大力量,驱使船体硬生生进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转弯,然后彻底脱离海流。船体越过一道巨浪后,船首突然一沉,整条船几乎要朝海里倾倒过来。舱室里的东西都纷纷飞起来,乘员也跌撞到墙上。

    轰隆一声,打捞08号掉落在水里,掀起巨大的水花。它重重地摇摆了几下,浮力发挥了作用,保证整个船体平稳地停在了海面上。

    我的脑袋撞到墙壁,生疼生疼的。可我没顾上揉,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朝外看去。说来也怪,一脱离海流,整个海面忽然变得平静起来,反而不如外面颠簸。外围的螺旋洋流成了一圈圈高耸的墙壁,围着这一块净土花园旋转。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努力让发软的双腿和晕眩的脑袋恢复正常。林教授望着舷窗外的景象,喃喃说这是伪漩涡啊……

    伪漩涡是海洋中的一个特异现象。它的周围海流会螺旋盘转,表现得如同真正的漩涡一般,但这些螺旋曲线都是平行的,而不是渐进,所以并不会在中央产生强大吸力,反而会在外围形成数层屏障,让中央变得平静——就像是风暴眼一样。

    “这听起来不错啊。”

    “这种伪漩涡没有真正的漩涡那么可怕,可是也不能轻视。外围有洋流屏障,意味着船只很难离开,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被彻底关在里面。”

    我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图景。许信在海上强行追击鱼朝奉的福公号,两条船不慎卷入螺旋洋流,并奇迹般的进入伪漩涡的中央。这一片平静海域里,变成了四面封闭的角斗场,许信和鱼朝奉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最终许信击沉了福公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突破障壁,返回大明。

    这些想象,不知有几成能贴合事实,但现在的我,恐怕要面对和祖先一样的状况了。现在不用雷达也能看到,那条日本船也已经突破进来,就停在距离我们一海里开外的水域。船上飘扬的日本旗、高昂的船首、椭圆形的雷达罩,甚至船边的救生艇,都能看得清楚。

    这是我们两条船对峙以来,最接近的一次。日本人用骗局营造出的优势,被戴海燕的发现抹平。我们先行一步的优势,又被日本人的强势追踪抵消。现在我们又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事不宜迟,尽快开始扫描吧,离天气转坏还有一段时间。”林教授下达了命令,然后又叮嘱了一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管其他的。”

    到了这时候,已经没有跟对方玩手段的余裕,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错了。对面的船也是同样的想法,我看到甲板上有人跑来跑去,应该是在准备扫描和潜水设备。

    这一片伪漩涡中的中心地带,海域并不大,目测估计大概只有三千多平方米。两条船各自铆足了劲扫描,大概几个小时就能粗略扫一遍。加上即将到来的风暴压力,必须争分夺秒才成。

    打捞08号和日本考察船各自占据一角,开始闷着头转悠起来。

    钟山在甲板上开始调试潜水设备,连潜水服都穿上了。我看到之后有点吃惊,问他为何这么着急。钟山两道蚕眉皱在一起,说他有直觉,很快就能用上。说完他把信号绳递给我,做安全检查。我只得闷着头,帮他一丝不苟地作准备。

    打捞08号扫描了一个小时,林教授有点担忧。目前能看到的数据,海底深度大约是六十米左右,而且水文环境相当复杂,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就算是风平浪静,水下探摸的难度都不低。

    药不是这时带着苍白的脸色走过来,刚才那一番颠簸把他折腾得不轻。方震搀扶着他的胳膊。药不是对林教授和戴海燕道:“有人在做日本人的航迹观察吗?”

    沈云琛举起手:“我。”这个老太太在刚才的混乱中表现出的镇定,大概是那种天生不晕船的特质。全船人都头昏眼花,只有她还坚持做着记录。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诚哉斯言。

    沈云琛的记录摊开在桌子上,药不是发现,日本人本来是走直线的,忽然在中间偏转了45度,斜向前进,似乎前方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们绕开。

    “他们不可能有这一带海底的记录,那这个行动说明什么?”药不是问。戴海燕思忖片刻:“说明那边有一条巨大的海沟?”

    “没错,所以日本人索性放弃对那一带的探察,转向浅海区。”药不是在记录本上画下长长的一道折线,“我们的策略必须要改变,不然会被抢先。”

    钟山这时插嘴道:“我建议去这里,然后放潜。”

    他点的位置,是海图的正中央偏左,位于我们和日方船只的中点。林教授问他为什么,钟山回答:“声呐探出的地形,呈上升趋势,说明这有一个小峰,然后坡度陡降,前方即是日方探明的海沟。在这个过渡带放潜,可以兼顾到两个方位,效率会更高。”

    站在坡上,自然比平地看得远,无论陆地还是海底,都是一样道理。虽然能见度是个大问题,但配合水下强光的话,潜水员一眼就能兼顾到周围数米之内的动静。声呐效率已经达到极限,只能通过潜水员的肉眼来增加观察范围。

    更何况,沉船服从重力,在有坡度的地方,几乎无一例外都会朝坡下滚落。在这个位置找到沉船的概率很高。

    “可是风暴很快就来了,何况这里水深已经过了六十米。”

    钟山道:“我的一个同伴也曾经碰到过这种伪漩涡。在风暴到来之前,伪漩涡中心周围形成很高的水墙,造成中心水位下降。所以我想赶在风暴前,利用短暂水位下降的时间窗口,实施一次潜水探摸兼观察。”

    探摸沉船,深度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能削减一点深度,会带来更多优势。可林教授有点激动:“这个窗口太窄了,水下稍微一耽搁,就会赶上风暴,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做水下探潜,本来就是件危险工作。如果我们不抓住这个窗口,岂不是错失良机?”

    林教授这才注意到,钟山已经把抗压服穿好了:“你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吧?”钟山咧开嘴,第一次露出笑容。

    本来林教授坚决不同意,但钟山说的也是实情。我们的搜索效率落后于日本人,如果不趁风暴前水位下降时潜下去,几乎没有优势可言。最终林教授还是批准了,但反复叮嘱,一旦有什么天气骤变的迹象,尽快上浮,减压舱随时待命。

    打捞08号再一次转向,朝着中央位置破浪而去。正如钟山预料的那样,随着风暴临近,四周的水流开始加速,中心地带的水位有了一个微妙的落势。

    在海风呼啸中,我们抵达了指定位置。我作为钟山的弟子兼副手,和方震一起在甲板上给他做支援。戴海燕则时刻盯着天气状况,一有不对立刻通知。林教授和沈云琛留在声呐屏幕前,继续监控。药不是则跑去观察哨,监视日方船只的动静。整个打捞08号把所有的眼睛都睁开了,如临大敌。

    钟山娴熟地做好准备工作,招招手,“扑通”一声扎入水下,很快消失在呈墨绿色的海水中。我紧握着信号绳,和他随时保持着联络。

    时间忽然一下子变慢了,十分钟时间有十个世纪那么长。我焦虑万分地等待着,直到信号绳拉了一下,这表明潜水员已经抵达探摸深度。此时水深回落到五十米,态势比较有利,但时间也越加紧迫。

    这时药不是在瞭望塔上虚弱地大喊道:“日方船只接近!”

    我抬起头,看到在五点钟方向,日本那条大船开足马力往这边赶来,舰首切出高高的浪花。看来他们也意识到这是个战略要点,放弃慢条斯理的扫描,急急忙忙赶过来。

    我们没什么反制的措施,也没什么反制的办法。现在人已经在水下了,天塌下来船也不能动。

    日方那条船在离我们只有八百米的地方停住了,与打捞08号保持平行。作为海上航行的船只来说,这个距离可谓是近在咫尺。我看到日方的队员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准备东西,然后扑通两声,两名潜水员也相继入水。

    他们连船锚都还没放全,就派潜水员下水,这是违反安全规章的。看来他们是真着急了,迫不及待地要追平我们。

    我低头看了一眼信号绳,还没有任何动静。牵引绳倒是持续不断地往下放,说明钟山正在缓慢移动。现在没法通知他水面情况,只能等等再说。现在水下一共有三名潜水员,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天边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我抬头一看,黑云在继续麇集,愈加厚重,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团,里面不时闪过一道银芒。强烈的腥风吹起我的额发,几乎睁不开眼。海面像是刚刚加热的火锅,不断有小而密集的气泡起伏,这个征兆预示着巨大的能量潜藏其下,蓄势待发。

    一个船员压着海员帽跑过来,大声说风暴将近,船长决定提前下锚,问我现在潜水员在什么位置,若是锚砸到就麻烦了。我看了眼手里的牵引绳,刻度显示已放出去三百米,没往回收,应该是安全范围。船员二话不说,就要往回跑,我拽着他胳膊,问风暴团还有多久抵达,船员说最多一个小时吧。

    钟山背的压缩空气瓶可以支持五十分钟,但这是个理论数值。如果遇到特别情况动作大一点,消耗量会直线上升。我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扯动信号绳,通知水下的钟山,钟山很快回复知道了。我稍微踏实了一点,至少目前他的状况还比较正常。

    我看了眼对面,日方的支援队员围在甲板上,摆着各种我看不懂的设备,他们也很紧张。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分钟,钟山已经走出去五百米。我觉得差不多了,扯动信号绳提醒他尽快返回。要知道,深潜回到水面,这个过程不能太快,也得花上一段时间。

    要知道,水下压力比水上大,潜水员为了保持压力均衡,会吸入压强同等的空气。其中氮气会溶解于潜水员的血液和组织中。如果潜水员急速出水,压力骤然减少,体内多余的氮气被释放出来,形成气泡,造成栓塞,就是减压病,对身体会有极大损害。

    可是这次钟山却没有及时回答,可能是他在海底走得有点远,信号绳太长以致扯动效应不明显。我又不敢动牵引绳,万一他正处于一个微妙环境,我贸然回扯,让他卡死在什么缝隙里,就麻烦了。

    十分钟后,开始有雨滴伴随着大风吹过来,两条船摇摆起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湿气。戴海燕跑来说,风暴加速接近了,让钟山立刻返回。

    现在中央水位进一步降低,已经到了四十五米。这不是什么好事,海啸在来临之前,海水也会骤然收缩。我急忙猛扯信号绳,一组动作四下,这是紧急撤离的信号,可是钟山那边却是一阵沉默。

    我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这是从日本人的甲板那边传来的。他们的潜水员不知在水下碰到什么了,让他们非常惊慌。有人站在甲板边缘往下喊,有人大声地对同伴叫嚷着什么,现场一片混乱。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似乎在下令回收牵引绳。

    我毫无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日本潜水员遭遇的情况,很可能钟山也遭遇了。我忽然感觉手里的信号绳和牵引绳同时一松,大惊失色,立刻拼命往回拽。暴风雨迫在眉睫,林教授和几名船员也跑出来一起帮我。海浪不时扑上甲板,把我们浇成落汤鸡。最终牵引绳被我们拽了回来,绳子的另外一端没有人,只有一截平整的断头。这意味着,钟山在水下碰到了非常危险的环境,不得不切断牵引,以便更灵活地行动。

    信号绳随即也被切断拽上来,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等于说钟山现在完全脱离了船只支援,想回来的话,只能靠自己辨认方向,这在漆黑的水下,可是难度极高。林教授比较有经验,他说与船只失去联系的潜水员,会选择直线浮上海面,然后再设法取得联系。于是我们立刻安排人手准备救生艇、救生圈,向四周海域瞭望。

    我忙里偷闲朝日本人的船看去,看到其中一名潜水员已经被拽上来了,可是另外一名迟迟看不到踪影。我心里一沉,难道说……他们和钟山在水下发生了冲突?我一走神,一股大浪猛地拍在我脸上,满口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眼睛被盐水杀得生疼,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差点跌落船下,幸亏被林教授一把抓住。

    风暴团此时已经驾临这个区域,以无法抵御的君临姿态碾压下来。大雨滂沱,狂风呼啸,原本井然有序的洋流,被雷电刺激了神经,骤然变成了狂怒的海蛇,在水下搅动翻滚。附近的海浪如小山般涌过来,把船只抛得忽高忽低。

    “在那儿!”观察哨的药不是忽然喊道。

    在距离打捞08号大约一百米开外,一个小小的黑影露出来,在海浪中挣扎。我飞跑到另外一侧船舷,想把救生圈扔下去。可是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救生圈根本扔不远。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涌起来,把那个小黑影带到了顶峰,然后朝这边倾倒而来。我趁这个机会,奋力把救生圈丢出去,大声叫喊。

    万幸的是,小黑影奇迹般的抓住了救生圈。我和几名船员七手八脚,硬生生趁着一次大浪过后的低谷,把他拽上甲板。

    不,不是他,而是他们。

    除了钟山之外,还有另外一名潜水员。后者昏迷不醒,被钟山用潜水钩固定在后背。我顾不得询问详情,赶紧把他们两个人抬进减压舱。安排完这些,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浑身都湿透了。沈云琛比较细心,早准备好了一套干燥的衣服和一条毛巾,还递了一杯热茶给我。在淡水紧缺的船上,这一杯热茶可是相当奢侈的享受了。

    “钟山怎么样?”她问。

    “状况不太好,完全是凭着意志撑上船的。现在船上的医生已经去检查了,希望没事。”

    “我听说还有个日本人被救上来了?”

    “嗯,不知道水下到底怎么回事。”我恨恨地说,捏紧了拳头。沈云琛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舷窗外面,喃喃道:“早知道还不如不来,冒这么大的风险,实在不值得。”

    很快,船上的医生有了报告。他说钟山已经有潜水病的症状显现,好在及时送入减压舱,不会致命。他的头部和背部都受了伤,神志还算清醒,但这次已不可能再次潜水。那个日本人的伤势更严重,已经陷入严重昏迷,窒息是主要原因。以打捞08号目前的设备,没办法做任何抢救。

    钟山在减压舱里把潜水服脱掉,虚弱地靠在内壁,用电话跟我们讲述了水下的事。

    开始的进展不错,他顺利触底,然后按计划沿斜坡朝海沟方向游去。沿途的地形有些复杂,但总算有惊无险。他翻过几道浅梁,抵达预定的海坡顶端,这时候的深度只有30米。他稍事观察,开始朝海坡的另外一边下降,越往下走,发现坡度越发倾斜。对牵引绳和信号绳来说,斜度越高越不利,因为会造成折角。但钟山拿强光晃了一下,发现坡下似乎有什么黑影。他经验丰富,觉得这个黑影值得探查,就游过去看看。

    结果发现,在那条深深的海沟边缘,有一处半环状的凹坑,就好像悬崖上的鸟巢一般。就在这鸟巢之中,一条沉船的残骸安静地侧躺在那里。

    海底光线太暗,钟山没能观察到沉船的全貌,但从残骸底尖上阔、首尾昂起的特点,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条明代海船。他还在坡面上方发现一截压在礁石缝隙里的粗大桅杆,这表示海船沉没后,曾经发生过一次移动,从坡顶滑落到现在的位置,桅杆在滑落中途卡入礁石折断。

    钟山大喜过望,这次探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准备回撤。等风暴结束后,让打捞08号开到残骸顶端,再下来慢慢考察不迟。

    这时他看到对面有两道光传来,然后发现两名日本潜水员也过来了。他们发现海船残骸,同样兴奋不已。不过他们居然打算现在就下去考察,这让钟山吃惊不小。

    因为风暴马上就来了,如果不及时后撤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困在水下。钟山有心想提醒他们一声,可对方却很警惕。

    钟山发现海水流动加速,知道风暴即将要来,决定不管他们,先后撤再说。就在这时,忽然从海沟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海流,跟一条鞭子似的猛然抽到残骸附近,周围海水登时大乱。那两名潜水员立刻被狠狠抛开,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其中一人朝着钟山的方向漂来,四肢拼命挣扎,却导致信号绳缠在身上越来越紧。祸不单行的是,他背后的压缩空气瓶被残骸桅杆挂住,生生扯漏了,巨大的气泡朝水面涌去。钟山见状,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牵引绳和信号绳,双腿一蹬,朝那人游去。

    钟山先把他紧紧抱住,然后切断了缠在他身上的绳子,这时另外一道海流冲过来,把钟山甩在沉船的顶部,他的头部和背部受到强烈撞击。钟山知道继续待下去,两个人都会死,顾不得减压隐患,抱着潜水员朝水面浮上去。

    这一路上水流纵横,全靠钟山经验丰富,才没有被重新卷回海底。饶是如此,他浮上海面时也已经是精疲力竭,如果药不是没及时观察到,如果我没扔出救生圈,如果没有那么一阵大浪,还真是凶多吉少。

    我们所有人都被钟山叙述里的沉船给吸引住了。尽管他出于谨慎,只说是疑似明代古船,但在这片海域,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我们要找的福公号。

    所有人发出欢呼,辛苦这么久,冒了如此之大的风险,总算物有所值。狭小的舱室内,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闪亮而兴奋。就连方震和药不是两个玩深沉的人,都勉为其难地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我们为这一刻付出了太多,现在终于接近结局。

    只有林教授还保持清醒,他提醒说,现在不光我们知道,日本人也知道沉船位置了。而且钟山已经负伤,我们已经没有潜水员了。现在的局面,比原来更加窘迫。

    “我去!”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当钟山说他看到福公号时,我的内心就涌现出一种无可抑制的冲动。那一条船,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呼唤着我,那是灵魂深处的吸引,无法抗拒。

    林教授断然否决:“初学者潜入这么深的海底,简直是自杀!”

    “钟山教给我很多技巧,我也练习过。”我坚持说。

    林教授道:“你一共才潜了多少小时?钟山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无论我如何坚持,威胁也罢,恳求也罢,讲出我爷爷的故事也罢,林教授就是不允许。沈云琛、戴海燕也都劝我打消这个念头。我还是不放弃,沈云琛突然“啪”地打了我一耳光,怒声道:“许家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这么作死,是要给谁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太太动怒,有点被打蒙了。大家这才想起来,沈云琛也是五脉掌门之一,没点威严可是镇不住场子的。出海以后她没怎么说话,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沈云琛脸上阴云满布,一挥手说各自回舱待着去,谁也别胡思乱想。天大的事儿,等风暴过去再说。

    于是大家纷纷回舱,沈云琛盯着我回了舱室,这才走开。她前脚走,我后脚悄悄拉开门出去,跑到了位于船首的驾驶室。

    此时外面的风暴正是最肆虐的时候,打捞08号虽然下了锚,可仍旧无比颠簸。船长和大副一直坚守舵位,雷达和电台也都在那里,我能够第一时间得到天气变化的消息。福公号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简直不能忍受哪怕一分钟的等待。

    我站在最前面,整个人贴在玻璃上,盯着眼前起伏的惊涛骇浪。我瞪圆双眼,努力想透过海水,看到隐藏于海底的那条沉船。我跟它的距离,不,是跟那段历史的距离,明明只有不到一千米而已。

    “你又乱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看,居然是沈云琛,她怎么找到驾驶室里来了?我吓得缩缩脖子,像被大人抓住的顽童。沈云琛狠狠瞪了我一眼,却没有继续追究。船长把一个话筒递给她,她哇啦哇啦地讲起日语来。

    我没想到她的日文居然这么好,可惜完全听不懂说什么。大副偷偷告诉我,船长已经通过公共频道跟对面的日本考察船取得联系,可惜双方语言不通,英文都挺蹩脚,很多细节说不明白。刚才问了一圈,发现沈云琛居然日文不错,于是把她请来做翻译。

    有她居中翻译,两条船终于可以顺畅地对话了。打捞08的船长通报了一名日本潜水员获救的消息,但是伤势很严重,打捞08缺少必要的急救设备。对方那条船叫青鸟丸,他们本来以为那名潜水员已经死了,得知这个消息大喜过望,连忙表示青鸟丸上有随船医生。可惜现在处于风暴期间,什么都没法做。两位船长约定,等风暴一停,先用救生艇转移伤员。

    我注意到,两边都很有默契地没提沉船的事。

    虽然不指望日本人会因为这件事就把福公号拱手相让,不过让青鸟丸欠打捞08号一个大人情,会在未来的谈判协商中多一枚筹码。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小时之后,海上终于风平浪静,重回阳光灿烂,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两条船因为及时下锚,船长经验也都比较丰富,在风波中毫发无损。

    打捞08号向青鸟丸缓慢靠拢,这既为了尽快把伤员送过去,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朝沉船上方水域移动。钟山已经把大致坐标标记在海图上,现在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青鸟丸也看出来了,但毕竟是我们救了他们的人,也只能吃一个哑巴亏。

    两条船平行而停,首尾相反,相距大约三百米。这是极限距离,再靠近,两船之间就会产生吸力,撞到一起。

    我们把日方受伤潜水员小心地抬到救生艇上,随行的有打捞08号的二副、方震和沈云琛。黄色的救生艇被缓缓放到海面,沈云琛负责伤员保持平衡,其他两个人用桨向青鸟丸划去。等到了船边,那边有吊车把救生艇吊了上去。

    我看到救生艇顺利过去了,偷偷离开甲板,到潜水准备室里,把钟山的抗压服往身上套。现在沈云琛不在,林教授又在甲板上看着,如果要下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不搞高难度动作,只是潜入沉船,把那几件柴瓷拿到手就好,这又能难到哪里去?

    我正在折腾,路过的戴海燕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她把头探进准备室里,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但也没去举报。我看了她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准备着。

    “你坚持要下水?”

    “对。”

    “也好。这船上已经没有潜水员了,又来不及从后方调,你是唯一的选择。”

    戴海燕和药不是的思考回路很接近,两个人都能从情绪漩涡抽离开来,从一个纯理性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我趁机要求她一会儿把林教授拖住,只要一小会儿,我会拜托药不是掌握信号绳,趁两船在交接的时候偷偷下水。

    一旦下了水,林教授就只能接受这个既定事实了。

    就在我抱着压缩空气瓶接近船舷时,一声尖利的汽笛从远处响起。我惊愕地看到,第三条船,来势汹汹地冲入这个伪漩涡的中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