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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就有人求婚,这种事对于老实的长情来说,实在很刺激。
她不自觉拢了拢头发,“这个……太仓促了吧!我才刚睡醒……”
对面的白衣少年却是一派坦荡,“不仓促,我已经筹备了百年。这百年间尊神一直长眠,只恨我不能离开渊海,到你身边去。但我知道,尊神每年上元都会苏醒,所以每到这个时节我就盼着你,一年复一年,可惜每年都落空。”他忽而仰起脸来,眼里水光潋滟,笑容也变得愈加温暖,“幸得上天眷顾,今年尊神终于愿意走出龙首原了,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次,便会抱憾终身。”
看来品种决定性格,这话一点都没错。救命之恩除了以身相许,别无他法可报,这淫鱼的脑子真是单纯又直接,不负这副人畜无害的好相貌。
长情呢,毕竟活了那么多年,长安城中风花雪月都看遍了。美丽的人,旖旎的爱情,结成一段姻缘有千千万万种可能。姻缘都是好的么?不尽然。她还记得五六代前的帝王,耄耋之年硬纳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做妾,那如花的小娘子进宫当夜就吊死在了仙居殿。仙居殿建在太液池以西,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到现在她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腋窝位置。
这年轻人,有一副执着的心性,想好了就要去做。但行事似乎有些独断,忘了这种事不能单方面决定。
“报恩不必非要用这种方法,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长情一面道,一面尴尬地看看天上,“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你说的救命之恩我不记得了,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他抬袖拦了她的去路,“尊神且留步,尊神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在渊海无亲无故,这样的大喜日子,若尊神不在场,云月这一辈子便再也不能圆满了。”
长情似乎听出了一点异乎寻常的味道,扭头问:“无亲无故?渊海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他愈发不好意思了,低头道:“今日是我与凌波仙成亲的日子,想请尊神往我水府观礼,好为我们做个见证。”
这兰花一样的公子,说话的时候满含朴素的孺慕,仿佛这位恩人就是他最敬仰的长辈。
这么说来是她会错意了?长情僵立当场,尴尬得不动声色,“哦……是这样……你想让我当你的证婚人啊?”
渊海君颔首轻笑,“但愿云月有这荣幸。”
长情暗暗舒了口气,兀自嘟囔着:“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害我以为……”
他的脸忽然探过来,乌浓的一缕长发斜切过玲珑下颌,眉眼弯弯望向她,“尊神以为什么?”
长情忙说没什么,“我还以为渊海君要认我当干娘呢。”
他分明一愣,转而笑起来,“尊神玩笑了,尊神爱惜云月,云月却不能把尊神叫老了。若我认尊神当干娘,那才是真正的恩将仇报。”
长情刚才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到现在总算平息下来。她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可能确实睡得太久,睡坏了脑子,居然误以为这条鱼要娶她。还好及时弄清了,否则她在那些山川大神面前就是长久的笑话。
虽然五百年前的旧事,她还是半点没有想起,但人家盛意邀她见证一段姻缘,这个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
她试探着伸脚踩在台阶上,她一向不爱穿鞋,旷野上赤足千里也没关系,但水底长廊湿滑,控制得不好就要打飘。
广袖扬了好几下,她诶地一声,险些摔倒。好在渊海君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她。长情大呼好险,“像我这种属土木的,就不该下水。”
身旁的人朗月清风道:“尊神是神,脱离了龙首原便不受皇城的束缚了。血肉之躯不怕浸水,尊神忘了么?”
长情被点醒了似的,笑道:“是了,我以为自己还是那片大房子。”
“尊神如何不穿鞋呢?”他一面问,一面向下轻瞥了眼。刚才短暂的接触,让他感觉到轻容下那弯玉臂散发出的温暾热量。他抿唇莞尔,还和记忆里的一样,半点都没有改变。
穿不穿鞋的问题,讨论起来有点怪异。长情拿裙裾盖了盖,“渊海君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独守龙脉的神,自觉一无所有,难免不拘小节。渊海君哦了声,“果然很有道理。只是水下潮湿,恐怕尊神站立不稳。”于是指尖一绕,手上多了双女鞋,自己蹲身下去,托着鞋往前递了递,“尊神请抬足,云月为你穿鞋。”
长情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穿不穿鞋,因为神不怕冷,要不是不着寸缕有碍观瞻,她甚至连衣裳都不想穿。但这条鱼,真是过分温柔了,哪怕暂时弄不清他的所求,也让人对他讨厌不起来。
“不必。”长情往后退了半步,“渊海君不必这么周到,不就是证婚么,我闲着也是闲着,天亮之前赶回龙首原就可以了。你把鞋放下,我自己穿。”
他说好,但那指尖轻柔的力量还是落在她脚腕上。长情身不由己,活得很糙的砖瓦结构,遇上柔情似水的鱼,实在令她无所适从。
她垂眼看,渊海君洁白的衣衫像盛开的优钵罗花,长发文丝不乱地覆在肩背,看样子真不像生活在水底的鱼,更像九重天上高洁的仙。他为她穿好鞋,站起来也是温文一笑,“好了,尊神现在行走,应该会稳妥得多。”
长情迟迟点头,“多谢渊海君了。”
“尊神叫我云月吧,我本来就是占水为王,没什么好标榜的。”他负手在前引路,不时回头望她一眼,两两视线对上,他的目光一漾,愈发地柔和清嘉起来,“我也称呼尊神‘长情’如何?尊神不会怪我唐突吧?”
那倒不会,不过一个称呼罢了。长情道:“不必拘礼,叫着方便就好。你先前说新娘子是凌波仙?难道是渭河水君么?”
他摇头,“渭河水君是正统的神,我等山精水怪怎么配与她结姻!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惯,但凡修成人形的,都称自己为仙,反正也无人管束。与我成亲的是一条鲤鱼精,我们相识多年了,我刚到渊潭那天,她就发愿要嫁给我。于我来说,成亲是活着必要经历的阶段,只要人合适,成了便成了。”
他引她走向渊潭深处,那里张灯结彩,除了往来的人奇形怪状,倒和长安城里没什么两样。那些阔嘴小眼的精魅看见云月,纷纷躬身作揖,一个伸脖子吐舌头的凑过来一看,立刻咆哮起来:“守龙脉的上神来啦,大家快看,这是正宗的神啊!”
于是那些水族大惊小怪着,把长情围了起来。
“就是龙首原上那位啊,一年睡到头的那位?”
“变成房子的时候看不出来,没想到真人很美……”
“看守龙脉的,真身是不是龙啊?”
长情成了这里的异类,所有人都在围观,但议论之余,他们也向她作揖行礼,“拜见上神。”
云月一直含笑看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什么会令他应对不及。待那些水族都见过了礼,他才带她往他的府邸去。水下的宫殿是用琉璃和各种异宝堆砌成的,比起陆上的宫阙,更为灵巧和精致。
一重重螺青的鲛绡,在水君抵达之前自动向两掖展开,白衣翩翩的人在珠光下行走,展现出一种稀世的风采。水府大殿里聚集了满堂前来观礼的人,云月把她安顿在上座后,便随侍者进去换礼服了。
长情倒很乐意参加这种盛宴,见证有情人终成眷属,比看庙堂上勾心斗角有趣得多。她端坐着,不时有鱼虾来劝她尝尝水府的佳酿,于是她看看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端起来小小抿了一口。
很快新郎官就从后殿出来了,温润的人,换上了大红的喜服,立刻美得惊世骇俗起来。站在那里,心平气和等着新娘出现,等着婚礼正式开始。
可是吉时慢慢流逝,始终没有见到送嫁的队伍,大堂里的宾客低声私语,云月的神情也变得有些焦灼了。
“引商,”他唤身边的近侍,“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引商应了,正要出去,门外有人进来,向上作了一揖道:“小妖奉我家凌波君之命,来给渊海大君传个话。我家主君说,当初年少无知,才与大君私定终身,如今年岁渐长,愈发觉得这桩婚事过于草率了。主君的意思是,可否请大君再通融几日,待我家主君做好准备,再与大君完婚不迟。”
云月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但他并未开口,边上的引商厉声道:“婚事是百年前定下的,一百年都没做好准备,这理由未免过于敷衍了。今日五湖四海的亲朋都来了,凌波仙忽然说亲不成了,将我家君上置于何地?”
那个水族两手一摊,“小妖只管传话,别的一概不知。大君要是有什么疑问,还是同我家主君面谈为宜。”嘴里说着,仓惶拱手,“大君息怒,小妖告退了。”
赶来贺喜的嘉宾们都面面相觑,长情嘴里的半口酒顾不上品咂,囫囵咽了下去。
看看那位新郎官,如此尴尬的境地,倒也不显得落魄。不过眼睫低垂着,就是这个表情,总让长情觉得他随时会落下泪来。本来她是受邀证婚的,现在婚都结不成了,酒却让她喝了好几口,实在有点对不起渊海君。
她放下夜光杯,打算找个机会告辞,刚站起来,就听见引商唤了她一声:“上神!”
长情不明所以,看着他快步到了面前,“上神与我家君上颇有交情,眼下这局势,还请上神为我君上解围。”
解围?长情想了想,拍胸脯道:“我这就去见一见那位凌波仙,劝她回来完成婚礼,你点个认路的人跟我走吧。”
结果引商好像并不赞同她的建议,他回首看了立在贝母屏风前的渊海君一眼,忽而对她一笑,“上神于我家君上有救命之恩,既然救了一次,何妨再救一次?喜服是现成的,上神换上就可以了。无论如何先和我家君上拜了堂,应付过这次的难关再说。”
长情听得直愣神,这机灵抖得,简直出神入化。随便找个人就打算蒙混,她成了填窟窿的了?
她说不行,“堂不能乱拜,会让人误会的。”
引商有一颗大多数水族都拥有不起的聪明脑袋,“婚书即刻就准备好,请上神不必担心。”
长情摇头不迭,“我是来当证婚人的,尊驾不能乱点鸳鸯谱。况且渊海君只是遇见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你就要让他另行婚配?万一哪天凌波仙回心转意了怎么办?”
引商又望向垂袖而立的人,转头对长情道:“此事一出,就算凌波仙再想回头,我家君上也不会接受她了。君上好面子,怎能忍受被人愚弄?上神且看我家君上,芝兰玉树,温和端方,难道不配与上神携手么?”
这好像不是长相的问题,长情哭笑不得,却见云月向她望来,一双藏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忽然有了苦难的味道。
她忙调开视线,“渊海君很好,我也同情他的遭遇,但帮人不是这么帮的。”
“长情……”他忽然叫她,“我可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