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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物终结,失落的记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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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悔之悔:赵穆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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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倏然浮出水面,我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阿音的面孔,看见我醒过来,她显然松了口气,眉间的担忧化去了。

    喉咙剧痛,我发不出声音,只能向她投去疑问的目光。

    她显然知道我想说什么,露出了纠结的眼神,仿佛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而看见她这样的眼神,我已经无须她再开口。

    阴云飘满心扉,我在心底告诉自己,又失败了。

    我,猎妖工会的会长,赵穆岚,第九次青金晋级黑钻的试炼,依旧以失败告终。

    我想我大概是恼羞成怒了,以至于无法与阿音分享她的喜悦。

    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看不见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我的身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在暗处低吟。

    希望这个孩子会比我强,否则,他最好不要来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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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还陷在对自己能力的愤怒之中之时,另一件令我更加愤怒的事情很快就出现了。

    这件事关系到工会力量的重要支柱,宁舒渊。

    目前工会总部只有三个黑钻法师,除了阿音,就是林思莫和宁舒渊这对母子。

    林前辈是我父亲在任时的黑钻大法师,实力非常强劲,与当时同样身为黑钻的另一名法师(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结婚,却在数年后分道扬镳。那位我不知名姓的前辈后来不知所踪,而八个多月后林前辈生下了宁舒渊。这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离婚的理由是否是林前辈的不忠,而孩子为什么不随她姓林,倒也颇令人觉得费解。

    这个问题当然也只能一直无解下去,毕竟林前辈始终对孩子生父的相关消息三缄其口,而我们这些小辈自然也是不敢去问的。我不知道其他工会成员会否觉得这件事很可笑,至少我,在看到宁舒渊时,偶尔会忍不住冷笑。

    就这样不干不净的身份,也配得上那样纯强大的光明法力吗?

    但就算瞧不起他这个人,他的力量还是要加以利用,苏家此代一共两个女儿,除了阿音,还有一个叫苏寒露的女孩,她在二十三岁时通过了黑钻晋级试炼,与宁舒渊又年纪相仿,恰为良偶。

    当然,苏寒露根本就不认识宁舒渊——这很正常,毕竟根本不在同一个城市,不过感情嘛,在一起之后再慢慢培养也来得及。

    令我愤怒的事情正发生在这里。

    就在半个月前,宁舒渊直接越过向工会的报备程序,同一个普通人结婚了。可能是担心我们在他的婚礼上提出抗议,我们连他的婚礼都没有得到消息,若不是他喜气洋洋地带着糖果来工会分发,我相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都被蒙在鼓里。

    真是岂有此理!

    我最厌恶这种超出我控制的情况。

    我大发雷霆,但短时间内,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个叛逆又强大的年轻法师。

    宁舒渊非常固执,连林前辈都无奈他何,我虽恼怒,又能拿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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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既然是会长,当然要统筹兼顾每个分会的工作。巡访和视察是我工作的重心。

    夏天的阳光猛烈,蝉在树荫里嘶叫,令人烦躁。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回到总部,也算是结束了今年的第八次外巡。

    然而我的房间里不只有阿音。

    一个非常年轻的法师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见我进来,他站起来行礼,身姿恭谨,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漫不经心。阿音告诉我,这是她的弟弟,苏寒色。

    我客气地回礼,心里却不大以为意。

    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年轻法师看起来非常精致,虽然是个男孩子,却有着一张连女孩子可能都要自愧弗如的美丽脸庞,眼眸晶亮,如星似月。

    但在我眼里,他这种精致是脆弱的,而脆弱往往意味着不堪一击,意味着,没有用。

    而没有用的法师,对我来说,尚不如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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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在那个八月,阿音生下了那个孩子。她给他取了名字,叫凌寒。大夏天出生却取了这个名字,令人费解,但此时的我被另一件事占据了心神,没有干预她的决定,更体会不到什么初为人父的喜悦。

    这件事,又是关于宁舒渊。

    我本已经想,既然拿他没有办法,不如就放过他,他既然已经和一个普通人成婚,孩子的法力是没指望了,但他本人依旧很强,他继续留在公会里的话,至少损失没有扩大——但显然,宁舒渊并不理解我这番好意。

    这次,他向工会提交了退出的申请。理由是,想避开工会的危险,给自己的家人一个可靠的未来。

    工会的每位法师,在加入之时都会与工会签下血契,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契约,拥有强大的契约效用,血不尽,约不废。想要废除这个契约,办法是有的,放血,一直放到契约书上的咒文吸满鲜血呈鲜红色,那么与工会的契约作废,从此再无瓜葛。

    当然,咒文并不会要一个人全部的鲜血,放完血后那个人并不会死去,但因为短时间的大量出血,无疑会非常虚弱,从此一生多病。

    我丝毫不怀疑他——宁舒渊——有放血的意愿和意志,但我不答应。

    若是个废物法师也就罢了,却偏偏是工会总部目前中坚力量的三分之一——考虑到林前辈病得快要死了,很快即是二分之一了——说离开就离开,哪有那么轻松?

    他很坚定,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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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我收到了林前辈病逝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宁舒渊的女儿出生的消息。那是个天气朗明的秋日,我的心却冷硬如冰。

    接下来的一年多内,我收到了来自宁舒渊的十三份退会申请。

    显然,他的女儿和他的妻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而一个念头已经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

    我告诉宁舒渊:“你的申请我决定答应,但能不能再稍微缓一缓?最近总部人才紧缺,我正在和分会协商人员流动的事情。等到分会的法师调过来,我立刻批准你的申请。最迟最迟也就年前。”

    这是个阴云飘雨的十一月,距离新年已经不久了。我相信,他不会拒绝。

    宁舒渊答应了。

    真是个轻信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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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手那天,我亲自上门。

    在工会不是没有只听命于我的人手,但我怕他们手脚不利索,反而坏了我的事。

    林前辈去世后,她的旧屋并没有出售,现在是宁舒渊一家住在里面。

    临街的两层小楼,外墙贴着灰色的瓷片,看起来有些阴郁。

    我走上两级台阶,按响了门铃。

    屋内有匆忙的脚步声,我能感觉到屋内的女子透过猫眼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犹豫地打开了门:“您是……”

    她长得很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样貌,肤色白皙,眼睛明亮,声音温和。

    我早已经将她查了个底儿掉,她叫黎采星,在医学硕士毕业之后和宁舒渊结婚,如今正在继续进修和开始工作中纠结,家庭关系简单得可怕,父母早亡,无有兄弟姐妹。

    我露出一个谦和有礼的笑容:“夫人,您好,我是宁舒渊的朋友,他或许向您提及过我——我叫赵穆岚。”

    显然确实是提过,那个年轻女子拉开了门:“原来是赵先生,请进吧。舒渊上班去了,可能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回来了。”

    这丝毫没有戒心的模样,倒是令人有些惊讶。不过,她并不是我此行的目标。

    我向她欠欠身子,走进了门。

    屋子里的摆放简洁,角落的壁橱上放着一束满天星,很有生活的气息,虽然屋外天色暗淡,但屋里亮着灯,柔和的白色光线照亮了每个角落。

    我将带来的礼物放下,和她说了些客套话,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摇篮。

    我知道宁舒渊有了一个女儿,但还没见过。

    “啊……那是我的女儿。”大概是发现了我的目光,黎采星有些抱歉地笑笑,“她刚刚睡着,请不要惊动她。”

    这是不肯让我看的意思了。

    不过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我已经施完了法,细小得看不见的炼化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厨房灶上的锅里。它对普通人或者没觉醒法力的人都不会产生作用——不过这也无关紧要,神丧期的宁舒渊会自己亲手斩断自己生而为人的牵挂的。

    我看了一眼表,提出告辞:“我还有事,就不在此逗留了,夫人,赵某告辞。”

    她还想客气地留下我吃午饭,我连连推辞,离开了这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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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我的计划万无一失,宁舒渊就是鬼面的秘密除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道,但一个变数突然出现,而这个变数,我却永远无法控制。

    苏寒色。

    这个人简直可恶透顶。

    我本来只是不喜欢他,当他窥破了我黑暗的秘密,我开始厌恶他了。

    而更可恶的事情永远在后面。

    苏寒色又发现了我灵魂出窍附身在宁舒渊身上。有些事情,就算是已经失去记忆和情感的宁舒渊也不会做,而这只能我来出手。借用一具强大的躯壳去做这种事情,当然比用自己的躯壳去做更好。

    苏寒色在二十岁的时候通过了青金晋级黑钻的试炼。而在这之前,我的第十次尝试宣告失败。

    他从试炼塔中走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看起来很疲惫,但还是非常高兴地抱起了赵凌寒,举着他转圈圈,逗得那个孩子直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阴郁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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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里捏着我的秘密,而我始终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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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凌寒法力觉醒那天,他才只有五岁。我迫不及待地送他去做了法力强度测试,发现他的法力纯粹且庞大,他像是光明的洪流,可以荡涤一切黑暗。

    我高兴得要疯了。我想,即使是结婚那天,我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我希望他立刻开始学习法术,但苏寒色不答应。

    如果不是打不过他,我想,我总有一天是要杀了他的。

    苏寒色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他还太小,分不清是非,学了强大的法咒,万一不小心用在了人身上怎么办?诸如此类,工会其他人也都顺着他的心思,我无比恼火,又不得不服众。

    但两年后,我还是成功让赵凌寒开始学习法术。

    而他也没有让我失望,仅仅一个月后,他的素质就达到了坚石法师的要求。

    我相信,毁灭妖族的希望——或者是毁灭荼殇的希望——又或者,仅仅是重创荼殇的希望,就在于他。

    狂喜中的我,没看到阿音活着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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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凌寒在这以后再也没过过生日。

    我想,苏寒色应该是不敢给他过的。而我,更是不可能。

    但这又有什么能算作牺牲的地方呢。连命都是要交付给光明的。

    那样的光明,我心向往之,却——

    却永远不可能亲手去创造它。

    而有幸的人,便该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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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阿音的墓前,我感觉时光好像在这里停滞了。

    和阿音结婚前,我也并不认识她。我们结婚,仅仅是因为门当户对。

    她比我小七岁,结婚的时候,她二十五,我三十二。

    那一天,她在轻纱之下,我在灯光之下。隔着轻纱,我看见她的脸——在那之后的十年,我再也没有那样认真地看过她的样子——明媚妍丽,正是一朵开到最极致的花。

    而如今,她三十五,我却已经年近五十。

    这一天,她在层泥和青草之下,我在阴云和飘雨之下。

    可这次,我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

    青冢之下沉眠着一具肉体早已腐烂的骨骸,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