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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往事如烟,斯人如白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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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有媒体注意到城市南部的森林里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但因为爆炸的原因不明且断断续续有五六次爆炸陆续发生,出于安全考虑并没有派记者近距离探查。

    这给工会寻找借口掩饰提供了机会和时间。

    赵宿明和林思莫带着几个重伤的法师狼狈地逃出了森林。

    他们本意并没想到会遇到妖皇。

    宁怀烟兄妹继承了宁家让人惊羡的强大天赋,性格却截然不同,

    宁怀鹤性子沉稳安静,他这唯一的妹妹是他永远的软肋,因此赵宿明可以以此为要挟很轻易地逼着宁怀鹤接受工会安排的联姻。林思莫是林家新兴一代里的佼佼者,两个人门当户对,本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这招在宁怀烟身上行不通。

    她从小被娇惯坏了,别说不会听工会的安排,连哥哥的话她也总是敷衍了事,公会念在她实力强劲,一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她依旧如此我行我素。

    林思莫想到下午的事情就火大。

    她的弟弟怎么就配不上这个骄横的小丫头了?

    跟她说起这件事,她压根就没在听,她口干舌燥地给她讲了一大串林思哲的优点,可她却高高兴兴地说:“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呀。”

    林思莫当时差点被气得直接吐血。

    宁怀鹤宠着她,笑眯眯地问:“是什么人让我的小妹妹这么喜欢呀?”

    “是一个妖魂,他说他叫荼殇。”

    林思莫瞪着她:“你说什么?一个妖魂?!”

    宁怀鹤却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喜欢的是一团黑气?”

    宁怀烟压根就不理她,兴致勃勃地跟哥哥讲起了那个妖魂的事情,说他运气肯定很好,妖气特别弱却还有人类的形象什么的,听得林思莫满头怒火。

    合着到头来,她的弟弟还比不上一个肮脏的妖魂?

    她跑去同赵宿明告了状,赵宿明向来最是厌恶妖魂,当即就跑去找宁怀烟对峙。

    两边轰轰烈烈打了一架,宁怀烟负伤逃走,宁怀鹤受伤昏迷,林思莫将他安顿好,转身就跟着赵宿明去追捕逃走的宁怀烟。

    本来他们是想,既然宁怀烟也说了那妖魂不强,如果能消灭了那妖魂,或许还能逼着宁怀烟回心转意。

    谁想到那个“运气肯定很好”的妖魂,竟然是一直在躲着他们的妖皇。

    那种几乎能够碾压他们的强大实力,即使再来一百个法师,也未必能在他手中讨到半分好处。

    宁怀烟到底是什么时候和这种恐怖的东西勾搭上的?

    赵宿明看着她,大概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件事不可能这样简单结束的。”

    对付妖皇,他们没办法;

    但是宁怀烟的弱点还牢牢地握在他们手里呢。

    林思莫感觉心下一惊。

    “虽然有些对不起你,但是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赵宿明眼神沉沉,“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

    林思莫不敢反对:“一切都听您的。”

    **********

    宁怀烟陷入了两难之境。

    一边是她所爱所重之人,一边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哥哥。

    赵宿明逼着她在这中间选一个。

    荼殇不愿意让她在这中间为难,可她却很坚持,既不愿意向工会屈服,又不忍放弃自己的哥哥。

    荼殇向赵宿明提议,做出了很大的退让:如果赵宿明允许他带着怀烟离开这里,他可以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向人类出手。

    宁怀烟知道荼殇是想尽力保全自己。

    他身为至高无上的妖皇,从来不曾向任何人或者事低过头,能够提出这样妥协的请求已经是极尽卑微了。

    但赵宿明拒绝了。

    按照他的意思,人类绝不可能与妖魂相与委蛇,荼殇要想带走宁怀烟,除非妖魂一族完全湮灭。

    ——他要荼殇用整个妖族的其他妖魂,换一个宁怀烟。

    荼殇虽然在妖魂之中是反叛的王者,可他依旧是在为自己领地内的妖魂而战斗,并不是真的与妖魂背道,这种要求对于荼殇而言,有多过分可想而知。

    **********

    在一个和多年前恍然相似的细雨清晨,荼殇发现宁怀烟不见了。

    这几天,宁怀烟总是郁郁不乐。

    往常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无所畏惧姑奶奶我天下第一的气概,可是现在的她根本就没有心情去庆祝自己得偿夙愿,而是总是很忧郁的样子。

    荼殇不想她这样,却又对贪得无厌又道貌岸然的赵宿明无可奈何。

    他本想对她说,要不我去把你哥从他们手里抢出来,然后我们开始流浪吧。

    可是她不见了。

    这几天他们一直是呆在无生地宫里,虽然他没有禁止她出去,但她如果离开,他一定会感觉到的。

    可是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这让他感觉心里发慌。

    无生地宫里没有。

    森林里没有。

    他隐身飞过了整座城市。没有。

    他甚至在猎妖工会门口自报家门,闻声而出的驻会法师用惊恐的姿态颤抖地告诉他,并没有看到宁怀烟回来,她的哥哥也没有见到。

    那个在近七年前的朦胧春雨中坐在树上优哉游哉晃着双腿的女孩,他找不到她了。

    他躺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朦朦胧胧的雨丝落满了他的脸颊,像绵延不绝的泪痕,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空空荡荡,无着无落。

    回忆摇摇晃晃,他想到了自己蒙昧时期在河畔对着牛唠唠叨叨的模样。

    牛慢条斯理地嚼着草,完全不理他,他讲得口干舌燥,有点无趣,自己也揪了一把草嚼了起来。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和别人说话,也没有人和他说话。

    他背负着莫名其妙的责任,却也莫名其妙地没有反抗。

    他将自己变得更强大,和其他有野心的领主厮杀不休。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他会这样一直作为一个强大的领主,未来统御所有妖魂的妖皇,一直存在下去。

    他从未有一天,如此刻一般,想要放弃。

    什么妖皇,不做也罢。

    什么地宫,不要也罢。

    什么领地,不管也罢。

    和宁怀烟一起,远远地,去某个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陪着她聊那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看着夕阳缓缓沉入海面,有海风吹过他们的面颊,带着淡淡的海盐味道,金色的沙滩温暖柔软,如同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

    再得到他们兄妹的消息,已经是将近一个月之后了。

    他总感觉那天下着几乎要将人的灵魂冻裂的冷雨,但事实总是这样可笑:那天的阳光明灿,天空澄蓝,秋风正爽,缈缈白云如丝如缕。

    无生地宫的门口,他出于恶趣味而设立的岩石一样的丑陋大门外,坐着一个穿着苍白衣裳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着和宁怀烟相似的眉眼,同样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是他看起来很疲惫,深褐色的眼睛没有光彩。

    他知道,应该是来找自己的。

    看到他,男人没有丝毫惊讶,仿佛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怀烟死了。”

    他低低地说出这四个字,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后续。

    这四个字像是深秋时节枝桠上最后的几片树叶,在寒冷的风中瑟瑟发抖,那样突兀,那样多余。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没听懂,傻傻地反问:“什么?”

    男人没有重复,而是很慢很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伸手递给他。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张纸,就好像那是他多年未见的血海仇人。

    但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他从没有见过宁怀烟的字。

    但展开纸页的那一瞬间,他无比确定,这是宁怀烟的亲笔。

    “喜欢你,我从未后悔。”

    “她……是怎么死的?”他张嘴,许久未发声的嗓子无比干涩,吐出支离破碎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的尖刀,尖锐而疼痛地从他的心上拔出来。

    “自刎。”宁怀鹤抬眼,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虚无缥缈的远方,那里的云烟缠绕如同仙人的衣裳,“她死在婚礼上,在所有人面前。”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他的身影快如疾风,转眼就已经站在宁怀鹤面前,提起了他的衣领,“她寻死,你就任由她死吗!”

    “我拦着她做什么?”

    宁怀鹤说得很慢,一字一顿。

    “痛苦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把她救下来,让她走那些人的老路吗?没有你,她会不会快乐,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

    宁怀鹤的目光很空洞,他深褐色的眼里映着荼殇的形象,却好像在看着虚无,“她不想让你为难,所以她离开了,回到工会答应了联姻。婚礼很快就被操办起来了,他们生怕她反悔,谁知道她会在婚礼上送他们这么大一份礼物呢?”

    荼殇放开了他,捏紧了指间那页薄薄的纸,深深地垂下了头。

    宁怀烟死了……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事实。

    人类和妖魂是不同的,妖魂死了,烟消云散,什么都不会剩下。

    人死了,和她有关的所有记忆会毫不留情地重新浮现,如同古旧泛黄的书页,一页页重复着名为绝望和悲伤的情绪。

    荼殇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妖力不受控制地向外涌动。

    但是手里的那张纸却发生了异样的变化,微微冒起来蓝色的光,然后化作数道幽蓝的光线,丝丝缕缕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汹涌的妖力波动被这看似柔若无骨的法术束缚,很快平息下来。

    他从未见过这种法术,一时有些吃惊的看向了宁怀鹤。

    可是宁怀鹤并没有解释。

    “宁家的人是没有孬种的。我们从来都不是任人操控的存在。我很高兴她为维护自己的独立意志做出了能做的一切。”宁怀鹤看着他,“我本以为她是柔弱的、需要我保护的,可是她却给我上了一课。”

    他结束了他要说的话。

    转身离开了。

    清爽的初秋,风轻云淡,茸茸秋草渺远地向着远方生长。

    远去的身影,白色衣袂被风吹起,如翩然欲飞的白鹤。

    荼殇看着手腕上已经消失无踪的幽蓝光线,心上某个地方这才感觉到已经几乎麻木的痛。

    他颓然地跪下,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草地,喉咙深处是压抑的呜咽。

    宁怀烟没有封印他。

    他之所以四十多年没有再出现,只是因为她当年无意间的一句话:

    “哪怕是族群的小部分友好相处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