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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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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高悬若银钩,师萝衣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广阔的海域。

    “我们到了?”

    卞翎玉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麒麟——他的元身躲避罡风更为敏锐。

    师萝衣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他用骨刺轻轻推了回去。妄渡海外围是黄沙,越往里走,罡风越猛烈。

    妄渡海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海,海面若流银,常年刮着罡风。罡风密集到纵然是卞翎玉,也无法全部躲开。

    师萝衣伸出手,摸到他在流血的角。她昏睡的时候,卞翎玉听她的话一直在往深处走,身上遍布了不少伤。

    她有些难受和心疼,低声道:“对不起。”

    卞翎玉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苍穹。

    师萝衣知道,那上面,就是传说中的神域,是卞翎玉的家。而身下银色的麒麟,是如今仅存的上古血脉了。

    她问他:“你想起什么了吗?”

    卞翎玉没有回答她,因着封印未破,他还无法说话。半晌,再一波罡风刮过来,麒麟带着她要往回走。

    师萝衣叹了口气,坚持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卞翎玉用来缠她的骨刺,也被她轻轻推开。

    麒麟银色的眼瞳中,流泻出一丝不解的意味。

    他围着盘坐在地的师萝衣走了好几圈,渐渐变得急躁,低头想衔着她离开。

    麒麟原本以为,自己的“小雌性”出于好奇才来这个地方。

    卞翎玉虽然觉得危险,可是好在也在能力范围之内,便带着她一直往深处走。如今妄渡海她也看过了,卞翎玉就想带她回去。

    她却不听话地盘腿坐下了。

    妄渡海看上去美丽,却是真正的死亡之地。数万年前,海底是荒渊,是上古妖兽和神族的坟冢。

    卞翎玉起初以为“小雌性”只是好奇,喜欢妄渡海的美丽。她一定不知道这里危险,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没有鳞甲,也没有羽毛,被沙子磨到都会泪汪汪,更别说感知罡风。

    他又等了一会儿,让师萝衣看够以后,要叼着她离开,没想到再次被拒绝。

    师萝衣捧着他的脸:“我不离开,我们得分开了,答应我,回到神域以后,好好生活。别再被你的母亲和弟弟欺负了,你这样好,他们算不得你的家人。”

    他固然是听不懂的,只焦躁“小雌性”笨得不知危险。

    师萝衣注视着卞翎玉被华丽银白鳞片覆盖的脸,她觉得,要是卞翎玉现在有表情,应该已经狠狠蹙起了眉,责备她的“不知死活”。

    师萝衣从怀里拿出苍吾给自己的果子,想要喂给卞翎玉,偏偏又有点儿舍不得。

    临到别离,师萝衣才发现,自己第一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

    连麒麟围着自己焦急地转圈,落在她眼中,都让她留恋,让她想再多看卞翎玉几眼。

    她喜欢这个人太晚了,晚了一辈子,让他吃够了苦楚,饮尽了绝望。

    麒麟见她不论如何都不肯随着自己走,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这样的吼声,她前几夜也听见过,那时候是从他喉间滚出来的,低低的,夹杂着满意的喘-息,听得她面红耳赤。

    但这次,他明显是生气了,在责备她像个笨蛋,喜欢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玩。

    罡风再次刮过来时,卞翎玉没有躲,一截骨刺被生生隔断,掉落在师萝衣身边。他用温热的脸蹭了蹭她,示意她看——此处很危险,我们回家吧。

    有一瞬,师萝衣鼻尖发酸,觉得哽咽,抬手抱住了他。

    卞翎玉以为小雌性终于明白危险了,他宽和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师萝衣松开他,将无忧果喂进了他的嘴里。

    这些时日,她时不时会从乾坤袋中喂卞翎玉一些灵果,卞翎玉习惯了师萝衣的投喂,哪怕无忧果看上去很奇怪,他也顺从地咽了下去。

    妄渡海汹涌,月华若银刃。

    师萝衣没再抬头,她不愿自己最后的记忆,是从眼前这双澄净的银瞳中,看见忘情的冷漠。

    但她明白,只有吃下忘忧果,卞翎玉感知不到爱恨,才会离开这个令他感到危险的地方。

    师萝衣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在慢慢溃散。

    彼时的师萝衣,已经很虚弱了。她前世死在破庙,都没有现在感受自己魂飞魄散来得真切。

    偏偏在她准备沉入妄渡海的前一刻,看见远处扬起漫漫黄沙。

    师萝衣抬眸看去,只见无数修士,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出现在远处。师萝衣看见了一袭青衣的宗主。

    宗主身边,站着一个白色锦袍的男子。

    师萝衣虽然没见过夙离,但她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夙离阴翳的目光看着他们,最后缓缓落在了卞翎玉身上,他扬起了唇。

    来妄渡海的一路,已经死了无数修士。有他们开路,夙离的衣角都没碰到过罡风。

    这几日夙离赶路赶得很急,本来不必死那么多人,但夙离生怕有变故。

    夙离在未来镜的碎片中,看见卞翎玉杀回神域,如今看见卞翎玉被打成元身,像只未开化的妖兽,他心中的急切终于散去,笑吟吟看卞翎玉被讨伐。

    他就说,一个没有神魂的神灵,神珠还给了一个女人,又在人间待了十一年,怎么可能回到神域?看来是未来镜残破,才导致出了错。

    他轻飘飘扫了一眼师萝衣,没将师萝衣放在心上。

    夙离知道卞翎玉的神珠给了这个少女,麒麟一族,真是痴情又愚蠢。有了神君的教训在前,卞翎玉竟然还走上了他父亲的路。

    夙离自然不觉得师萝衣会把神珠还给卞翎玉,母亲都舍不得的至宝,师萝衣一个凡人女修,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她怎么舍得还回去?

    夙离不再急,便欣赏着兄长的狼狈。

    从小到大,这是他最爱的戏码。他看向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卞翎玉,心里快意至极。堂堂神域少主啊,在人间可悲成这样!

    “诸位。”夙离恶意地弯起唇,“这便是十一年前,从本尊手中逃走的堕魔。如今本尊刚养好伤,力有不逮,诸位可愿与本尊一同诛杀它?”

    世人没有见过麒麟,看见银白色巨兽,他们窃窃私语,目露恐惧和愤慨。

    这几日,修士接二连三死在罡风中,如今还活着的修士,出离愤怒。他们听了夙离的话,将这股愤怒,全部安在了卞翎玉身上。

    “畜生,十一年前你侥幸逃脱,不知害我修真界多少修士的性命,这次我等定要亲手除去你!”

    夙离微微笑了笑。

    卞翎玉转身,看向他们。

    师萝衣看着卞翎玉被讨伐,心脏像是被浅浅蜇了一下。

    那时卞翎玉很狼狈,他带着师萝衣穿梭黄沙,被罡风割得浑身是伤。

    他没有漂亮的翎羽,本该长出银白羽翅的地方,只剩两具森然的骨架。

    他的尾巴是断裂的,上面隐约能看见金色的骨头。那是幼年被折辱后,一道永远都无法好起来的伤。

    师萝衣第一次庆幸卞翎玉听不懂,不必被他护着的苍生伤心。

    她站起来,冷笑道:“十年前,我父亲与前辈们前往妄渡海,与神族共同诛魔,舍生忘死,为天下人称颂。而今,诸位想要效仿,却连自己诛杀的是魔还是神都分不清!眼盲心瞎至此,你们对不住卞翎玉十一年前,拼死相护。”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也不是没人怀疑,夙离虽说他是神族,这一路走来,却没神族的担当,不曾挡在众人身前,也感知不到罡风。昇阳宗宗主说,夙离这样,是因为十一年前他为了苍生受了重伤。

    师萝衣的话,虽然让他们生出怀疑,可卞翎玉这个模样,和夙离比起来,更加不像神。

    昇阳宗宗主哼道:“师萝衣,你意思是,你身边的这个孽畜,非但不是堕魔,还是神族?诸位,休听她信口雌黄,十一年前妄渡海护住苍生的,明明是夙离神君!师萝衣,你被妖魔蒙骗,与妖魔为伍,还敢在这里颠倒是非,满口胡言。”

    蘅芜宗宗主悲悯地看着师萝衣,摇了摇头:“萝衣,你父亲曾托我好好照顾你。是我疏忽,导致你误入歧途。萝衣,你还有机会回头,别再执迷不悟。”

    “褚修远。”师萝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不配提我父亲。十一年前,妄渡海诛魔你龟缩在人后。清水村不化蟾现世,你躲在蘅芜宗看着弟子们送死。明明满腔妒忌,却装得慈悲仁厚,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你数百年不曾突破?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到死也不可能成神。”

    宗主惋惜地看着她,似乎在叹她无药可救。

    这些年他的表面功夫做得好,在修真界德高望重,众人见他到了现在,都还存着对师萝衣的怜悯之心,有些许的摇摆的念头,坚定起来。

    比起一副妖兽模样的卞翎玉,和狼狈虚弱的师萝衣,他们更加相信夙离和向来仁厚的蘅芜宗主。

    师萝衣扫了一眼众人,也没指望他们会信。毕竟上辈子,连自己都没想过卞翎玉会是神族,她一直以为他和卞清璇是妖邪。

    师萝衣怒斥宗主的时候,夙离终于将目光从卞翎玉身上移开,看向师萝衣。

    卞翎玉出身高贵,却一直狼狈长大。夙离见过卞翎玉最狼狈的样子,麒麟的长尾被一次次砍下,痛得维持不住人形,血染红了天行涧的地面。

    幼小的麒麟张开嘴,咬住母亲的衣摆,企图获得母亲一点怜惜。

    每每这个时候,夙离便会面露痛色,在轮椅上轻轻颤抖。

    母亲的脸色总会最快冷下来,抽出裙摆,对卞翎玉视若无睹,紧张地来他身边:“离儿,可是又病发了?”

    夙离轻轻摇头,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冲卞翎玉扬起唇。

    麒麟似乎懂了什么,眸光沉静下去。

    后来小麒麟不再张口咬着母亲裙摆了,他倒在血泊中,也只冷眼看着他们。

    夙离知道卞翎玉已经走到了末路,如今的卞翎玉没有神珠,别说自己,卞翎玉连蘅芜宗主都打不过。

    夙离看向师萝衣,他占了一副好皮囊,眼底也是温润的:“姑娘,你被邪魔蒙骗,本尊不怪你,你父亲诛魔有功,只要你及时回头,本尊可以饶你。”

    他心中戏谑,胸有成竹,从小到大,论惹人喜欢的方面,他就没输给过卞翎玉。

    如今的局面再清楚不过,修士们都相信他。谁会信一个连人身都维持不住的妖兽是神域的少主呢?师萝衣若还想活命,投靠他才是明智之举。

    师萝衣看他一眼,冷冷道:“夙离,若你及时给你兄长磕头认错,说不定他会饶你。”

    那时候谁都以为师萝衣在说笑话。

    连夙离听了,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凭现在的卞翎玉?

    他道:“好吧,既然姑娘不愿悔改,是宗主清理门户,还是本尊动手?”

    宗主别过头去,似是不忍。

    夙离抬起手,一道金色冷光砸过去,眼见要到师萝衣和卞翎玉身前,却被人拦住。

    宗主看见来人,面色变了变,沉下去:“长渊,你在做什么?”

    “师尊。”卫长渊强行接夙离一招,轻鸿剑翁鸣,他嘴角溢出鲜血,却没退后,“恕弟子不敬。”

    宗主微怒地看着卫长渊,这么多年的师徒之谊,对这个弟子,他自是喜爱的。

    卫长渊被教的很好,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有在众人面前揭他的短,只沉默地护着师萝衣。但是宗主也知道,这个弟子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退后。

    卫长渊打定主意,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宗主蹙眉,看向夙离,到底没说什么。他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卫长渊,搭上自己这么多年的声誉。

    师萝衣也没想到卫长渊会来。

    她动了动唇:“师兄。”

    卫长渊回眸,妄渡海的夜晚很冷,这一眼,如同隔着时空长河对望。其实走到今日,两人都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卫长渊这一生,永远只是她的师兄。

    但也就在这一刻,师萝衣知道,他们之间,青梅竹马之谊,曾丢失的信任,找了回来。

    生死之际,卫长渊仍旧像幼时一样,选择护着她。

    师萝衣垂下眸,浅浅笑了笑。

    好在,这条路不算绝望,她在意的人都不会死。会被留在妄渡海的人,是宗主和夙离。

    丹田彻底溃散,她一步步往后退。

    身后是肆虐的罡风,妄渡海如一张巨口,吞噬着靠近它的所有人。

    “师妹,你在做什么,回来!”卫长渊蹙眉,忍不住道。

    夙离这时候也觉得不对劲了,他看着师萝衣,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师萝衣只看着那只孤零零的麒麟。

    “卞翎玉。”

    卞翎玉听到了她的声音,仿佛预感到什么,一直没有动,僵立在原地。

    “你回头看看我。”她低声呢喃。

    麒麟沉默着,渐渐的,他变成一个男子的模样,转过身来,嗓音沙哑:“师萝衣。”

    他一身银衫冷光粼粼,身形修长,皓皓明月之下,像带着微光。

    师萝衣知道,神珠的封印破了。

    月光下,师萝衣终于看清了卞翎玉的眼睛。

    那双冷冰冰的银瞳里,有一滴凝出的泪。然而泪刚刚生出来,便因无忧果,永远留在了眼眶中。

    卞翎玉看着她的神情,有片刻迷茫,最后万般种种,皆化作平静。

    那滴神灵的泪,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

    卞翎玉一动也不动,就像在小院那几年,她不喜欢他,他便停住脚步,永远只是远远的、无悲无喜地望着她。

    师萝衣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刺骨的海水,她眼前是卫长渊奔过来的模样,还有夙离不可置信的脸。这次,她的眼睛里,只余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闭上眼,扬起唇,说:“回家吧,卞翎玉。”

    冰冷的海水,顷刻淹没了她。师萝衣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望无际,漆黑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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