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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特地挑选了一间僻静雅间,要了几样精致小菜,既可临街观景也可对酌闲谈,即便被人发现了,也不至于关联到周蔷的名节。

    “弘冀哥哥。”周蔷的轻唤引回了他看向窗外的目光,对面的周蔷身穿秋香色的锦袍宽带,头戴同色幞头,衬着她明秀妍丽的容颜,端的如玉树临风,酒楼中往来的歌女见了,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笑着转过头来,恰好触到周蔷的清灵眸光,也看到了其中的关切之意:“弘冀哥哥,和我出来玩很闷么,怎么你总是锁着眉头呢?”

    弘冀对她微笑,安抚几句,又叹息一声说道:“今日你也听见皇叔的话了,常州就快沦陷,这才是我要担忧的事情。”

    、原来,保大十四年,二月癸巳日,吴越王钱弘俶发兵攻打宣州,并以战舰屯驻江阴,这本是试探之举,却使得唐静海制置使姚彦洪大为惊惧,没怎么接阵,便带领兵民万人奔降吴越。

    钱弘俶大为惊喜。在此之前,吴越国君臣虽早有进犯南唐之心,却因南唐是既是大国,又是近邻,弄得不好,反而对自己不利,此番与后周密约共同进军,自然是想趁乱分一杯羹,于是,在周师攻淮南之际,吴越亦于二月初屯兵边境,取观望之态。

    苏州营田指挥使陈满进言道:“周师南征,唐举国惊扰,常州无备,最是容易夺取。”钱弘俶采纳此谏,当下全无顾忌,再度进军,直取常州。

    到了三月初,吴越大将吴程攻破常州外郭,常州团练使赵仁泽被擒后,对吴越王不跪不拜,厉声责斥,钱弘俶大怒,举刀割裂其口,划到双耳,赵仁泽一直不为屈服。其后虽得良药医治,其性命却实在堪忧。

    经此一役,更让常州乃至周边城池的守将胆寒,不少官吏不战而降,闹得人心惶惶。

    对周蔷大略讲了一下状况,弘冀又道:“目下后周的攻势正猛,若是再得吴越援手,对唐国腹背夹击,淮南一带失守是必然的,说不定他们就此长驱直入,进攻金陵!”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沉声道:“若是我身在润州,还可以起兵支援,可惜父皇始终不放我离开,我这样闲在金陵能做什么?”

    周蔷听了他话中意思,有一晌沉默,其后说道:“你是想回润洲出征战么?父皇若是不答允怎么办?”

    弘冀倏然回首,眸光中带点惊讶,说道:“你竟然猜出我的心思。”随即,他用力的点了一下头,说道:“虽然父皇不许,我心中已经决定。”

    周蔷道:“我听从嘉说起过,这场战争,唐国已经折损了好几员大将,你不怕?”

    弘冀朗然大笑,俊眉星目在一刹那间幻出神采,他说道:“真是孩子话,我为什么要害怕,男儿当建功立业,何惧马革裹尸还!”

    周蔷呆呆的看着他,复垂下头,喃喃说道:“可是,我不想你出事,若是你有了什么,我会哭死的。”

    弘冀心中柔柔的一动,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笑笑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小心,而且我是统帅,不会亲自上阵和敌军肉搏的。”

    周蔷双唇轻抿,说道:“我送你一样东西。”

    说着,在衣领下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件小小的玉琐,通体晶莹,上面精致镂刻着几句佛经,更为有趣的是,玉琐还配了个玉钥匙,那样细巧的东西,真怕用力大了,便会折断。周蔷拿着它轻轻一晃,再道:“这是我的护符,在钟山的清凉寺里开过光的,你戴着它,就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弘冀本想推辞,周蔷却已将护符交到他手上。她笑吟吟的看着他手指笨拙的穿绳结带,不禁莞尔,便转至弘冀身后,将护符所连的丝绳从弘冀颈下穿过,打了个如意平安结。

    玉石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以及若有若无的香气,弘冀将玉琐拿出来把玩,那物事如寻常锁钥一样可以开合,他手指一按,锁好,再将玉琐的钥匙取下交还,说道:“玉琐我留下了,钥匙你替我保管。”

    玉琐正垂坠在他胸口,他对着那里虚虚一指,不知是在指玉琐还是在指自己的心,说道:“除了你,这里没有谁能打得开。”

    周蔷道了声“好”,将钥匙接过,珍而重之的放在身边。此时阁门轻叩,店伙恭身进来说道:“两位公子要不要听些曲子?”

    弘冀不想让旁人进来扫兴,刚要挥手,周蔷已经笑道:“好呀。”

    店伙出去,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带了一名怀抱琵琶的歌姬进来。歌姬对两人行了一礼,问道:“两位想听什么曲子?看两位都是读书人,我来弹个《蟾宫折桂》好不好?”

    她还未说完,周蔷已经说道:“你将琵琶给我,只管在角落里坐着,安安静静的不要出声。”说着话,又向弘冀微微一笑。

    弘冀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也没说话,歌姬更是懵懂,迟疑着将琵琶交来,周蔷拉过弘冀的衣袖,在琵琶上擦了两下,婉转轻拨,指间乐曲雍容华丽,甚是好听。

    弘冀对乐曲并不熟悉,这支曲子就更为生僻,便问道:“这是什么新鲜曲子,竟然没听过。”周蔷笑笑:“亏你还是李唐后裔,连《霓裳羽衣曲》都不知道。”

    弘冀惊讶不已,瞧了瞧周蔷,半晌才道:“我以为这曲子早已失传了,想不到你竟然还会?”

    周蔷停了手,说道:“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曾收留了一个唐宫中的乐师,从他那里得到残谱,前些日子我与从嘉重新堪订,想必不久之后,便可重现盛唐华音。”

    弘冀忍不住说道:“好,那么我就来重现唐国盛世,我期望到那个时候,咱们唐国真的能睥睨宇内,万国来朝!”

    周蔷对他嫣然微笑,重拨弦索,已经换了一曲,与《霓裳羽衣曲》不同,这次的乐音铿锵有力,有铁马金戈隐隐风雷。

    弘冀问及曲名,周蔷道:“这是《得胜令》,盼你破敌凯旋,得胜还朝。”

    弘冀虽未答话,眸光温和而柔软,看着周蔷时,幻化出面上脉脉的笑意。

    数日后,他悄然离开金陵,回返润州。是时江淮久安,军民皆不习战,大将刘彦贞在正阳败绩后,唐军大恐,一些小城镇竟然不战而降。

    紧接着,柴荣徙浮桥于下蔡,欲图登岸,李璟命大将林仁肇前往阻截,争之不得,反而被周师夺取滁州。

    李璟心中惴惴,派遣泗州牙将王知朗至徐州,称唐皇帝奉书,愿效贡赋,以兄长之礼侍奉,世宗柴荣并不答话,却愈发加紧进攻。

    东都副留守冯延鲁、光州刺史张绍、舒州刺史周祚、泰州刺史方讷皆弃城走;延鲁削发为僧,为周兵所获。蕲州裨将李福杀其刺史王承隽降周。

    李璟更是大为恐惧,主动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景,以避周庙讳,又遣翰林学士钟谟、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称臣,献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请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以求罢兵。

    谁料柴荣仍不应允,反而分兵袭下扬、泰州。李璟遣人怀蜡丸书走契丹求救,为边将所执。

    征宋、毫、陈、颍、徐、宿、许、蔡等州丁夫数十万攻城,昼夜不息。再加上吴越的出兵,使得寿春与常州两处均危殆。这种情况下,李璟一方面恼怒他不尊法度,另一方面,也担心他不懂战事,年纪又轻,无法对抗吴越的虎狼之军,便急下诏书,命其回金陵待命。

    润洲部众听说后,纷纷劝阻挽留,其中有一部将名叫赵鐸,对弘冀说道:“燕王殿下能够留下,就是对润洲军民最大的鼓励,兵士们在外征战,知道殿下与众人共同进退,必然全力以赴。若是此时强自退归,所部必乱!”

    当时在润洲的枢密副使李征古则抱持相反意见,他觉得弘冀贵为皇子,身份尊贵,怎么能身居险地?而且,违逆了皇上的一片眷顾之心,未免有抗旨之嫌。

    而弘冀此时斗志满满,正欲与敌军一较高下,听了赵鐸的言辞,心有所动,更加坚定了辞不就征的决心,他命使者回京复命,便开始安排部署,他对润洲数年,许多事情早已想得明白,他一方面加固城池,一方面扩充军备,调兵遣将,所做所为,皆惬服士心。

    这一日,他正坐在书案前默读《吴子兵法》,门扉启处,一名武官手捧文书,来到近前。弘冀接过,见是军报,连忙拆封阅读,还未看完,手掌重重一拍,顿时将木案击下一角。

    武官见状,上前问道:“殿下,可是军情有变?”

    弘冀沉沉叹息一声,说道:“寿州怕是守不住了。”

    这名武官闻言,眉头微皱,说道:“寿州虽不是要冲,却关系到唐国南边门户,若是城破,后周军便可长驱直入,攻占淮南大片土地。”

    他言语简短,对目下情势倒分析得明白,弘冀颔首,抬头看去,眼前的武官鼻直口方,形貌英伟,身穿甲胄,外着窄袖绯衣,看得出品级不高,他还记得这人名叫柴克宏,是个颇有才干的世家子弟。便示意他坐在对面,问他家世,柴克宏也有问必答,毫不隐瞒。原来,他的父亲柴再用,是南吴时候的得胜军节度使。柴克宏少年从军,凭借父亲军功,出任郎将。后积功为巡检使,他虽然是个世家子弟,只因豪侠好施,纵酒博弈,家中常穷空,再加上他也不是个长袖善舞之人,是以多年来再无升迁机会。

    柴克宏又道:“目下后周之所以敢于犯我边境,归结根本,只怕要说到保大十二年七月的事,殿下当时正在京中,应该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吧?”

    弘冀默默的点了点头,说道:“那时候,契丹使其舅来聘,结果在清风驿被强盗杀死,京城中随即发了捕文,却始终没有结果。”

    柴克宏道:“若是寻常盗贼,怎么敢杀害通国使者?若是江洋大盗,为财货而动手,当时契丹所携的礼物都已献出,身边并无长物,不该招惹此劫。最为要紧的是,从此之后,契丹与我国的交往便断绝了,殿下不觉得很奇怪么?”

    他吸了口气,说道:“自从烈祖皇帝开始,我国便常遣使泛海与契丹相结,更相馈遗,约为兄弟,欲与之共制中原。事实上,从后唐开始,至后晋,再至后周,都曾败绩于契丹,远的不说,保大十年九月,契丹曾掠冀州丁壮数百人,后周官军竟不敢迎战。”

    想了想,再说道:“虽然大家很都明白,契丹与我国结盟,只不过贪图我国宝物,徒以虚语往来,并不曾为我国所用,但对于中原的后周来说,却不能不仔细打算,如果贸然攻唐,他也难免不腹背受敌。”

    柴克宏不住颔首,接口说道:“殿下所言极是,所以,后周若图谋于我国,则必须先离间契丹,清风驿之事,便是个绝好的事端。”

    说着话,他扬起了头,思量着说道:“这一计是一石二鸟,端的毒辣。后周的这位新皇帝很不简单!”

    弘冀“嗯”了一声说道:“目下的皇帝柴荣是去年正月里登上帝位的。据说那时的后周□□郭威已经病重,岁末祭祀圜丘,仅能瞻仰致敬而已。壬辰日,崩逝于滋德殿,秘不发丧。乙未日才宣遗制。丙申,晋王荣即皇帝位。”

    说着话,他又问道:“以你之见,寿州可还有解救之法么?”

    武官略想了想,便道:\“后周军虽然捍勇,到底是长途跋涉来到我国境内,时间长了,供给军需等事务不免疲惫,是以他们便以强攻之势,务求速战速决。\“他看了看弘冀,见他正凝神倾听,便接着说道:\“我军所缺的,恰恰不是军需,而是兵力。若是以末将浅见,不如以静致动,不要与后周军硬接,保存实力,只等到他们疲态凸显之时,再予以重创!\“

    这一番想法竟然与弘冀不谋而合,他话语才住,弘冀已忍不住拊掌称赞,那武官也不见惶恐,对他微笑答礼。

    弘冀对他微笑颔首,说了几句宽怀的话,柴克宏退下后,他也自心中欢喜。

    此后,弘冀又召柴克宏来深谈过多次,对他的人品才干多加了解,心中渐渐有了盘算。

    过了一些时日,他便奏请朝廷,派遣龙武都虞候柴克宏,前去常州救援。起初李璟并未应允,朝臣们对柴克宏多不了解,是以反对之人甚多,其中言辞以枢密副史李征古最为激烈。

    幸而柴克宏的母亲上表,称柴克宏将军有乃父之风,可为将才,不打退吴越,誓不还朝,若是不胜任,愿意分甘孥戮。